第一章沖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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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忙亂中,媽仁順嫂溜過去,左右一瞧,趁人不備,快快往火盆裏丟了什麼。然後裝做不慌不忙的樣子,溜出了人堆。

二枴子早已不耐煩,衝裝模作樣的仁順嫂喊,抱人哩,抱人哩,三雞兒早叫了,再磨四雞兒又叫了。後山半仙再三叮囑,新人務必四雞兒叫前進房,錯過這時辰,想衝也衝不了。仁順嫂聽見喊,這才轉過身説,人哩?

按鄉俗抱人是新姑爺的事,可少東家命旺躺在炕上,爬不起來。説好讓油房新來的小巴佬七驢兒抱,七驢兒跟命旺同庚,個頭也一般齊,且不知鄉俗,這陣卻沒了影。仁順嫂七驢兒七驢兒叫了幾聲,沒人應,立刻就慌了,扯上嗓子罵,穿了衣裳拿了賞錢,這陣倒跑了,害人鬼,明兒非説給馬巴佬不行。外面罵着,裏面早等不住了,東家莊地一邊邊喚,四雞兒叫了,四雞兒叫了。仁順嫂乾急沒辦法,誰都知道半夜裏抱新人不吉利,況且又是替命旺這麼個半命星,不好惹禍上身,十萬個劃不着,這一溝的人,怕是沒誰肯幫這個忙。

轎子擱在那裏,誰都幹望着。

轎裏的人更是一片焦急。

東家莊地院裏跳起了蹦子,大罵仁順嫂辦事不利。媽仁順嫂急得要哭,七驢兒這挨刀的,害人沒個輕重,叫他一輩子娶不上女人。

賞二斗菜子,誰抱?媽仁順嫂一急就亂作起了主。

沒人應聲,人們全都失了聲,心裏頭卻竊笑,知道有好戲看了。

三鬥,三鬥抱不?仁順嫂已經顧不上了,三鬥菜子值三個月工錢,可還是沒人應聲。

天呀,東家莊地打裏面喊了一聲,他不是心疼菜子,再要拖延,四雞兒真就叫了。

一石!仁順嫂喊出了一個嚇死人的數字。天老爺,抱個新人值一石,沒聽過!

人們一下讓這個數字嚇住了,連氣都不敢出一聲。死靜!東家莊地急得想撲出來,恨不得自個抱了往屋裏跑。

就在這時候,突然炸出一聲,我抱!

聲音還沒落,仁順嫂已驚得掉了手中的包袱。喊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兒子二枴子。媽仁順嫂媽呀一聲,她可就這一個命線線,平裏胡作非為倒也罷了,要是真敢犯這個忌,那不是要她命哩。仁順嫂剛要阻止,二枴子已掀開簾子,火光映出新人的臉,竟是沒罩蓋頭的!一雙盈盈的眼直直地望着二枴子,二枴子一驚,怔住了。等看清眼裏亮晶晶的東西,二枴子不再猶豫了,他伸出雙臂,勾住她,趁勢一捏,一團軟軟的綿就握在手裏。那臉急了一下,滲出羞惱來,眼神卻是帶着鼓勵的。二枴子另隻手就摸住了股,一團熱燃了全身,仁順嫂的話再也聽不到了。眾人巨大的驚詫裏,二枴子給新人蒙上蓋頭,貼住兩團雲一般的綿軟,結結實實將她抱起來,大步跨過火堆,越過火盆,嘴裏喚着新人過火堆,黴氣全燎盡,富貴進了門,添子又添孫…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就這樣帶着雨星被二枴子抱進了下河院。

仁順嫂早已昏倒在地,嘴裏無聲地哭喊,天呀——下河院是很有些年頭的,至於最早緣於啥時,菜子溝活着的人沒誰能説清,就連東家莊地,頂多也就記着前兩輩子的事,可下河院遠不止兩代。管家六就聽爺爺説過,爺爺的爺爺就在下河院扛過長工。

這溝是條深溝,東西約有百里長。最早這兒曾是一片荒蕪之地,亂草長得能掩過人頭。溝裏常有黃羊和野驢出沒,偶爾地,也有狼羣在爭食。那時,溝裏是看不見人煙的,一溝兩窪,除了瘋長的野草和芨芨,再就是些野生靈在遊蕩。莊地的祖先曾在北邊沙漠一帶,一個叫土門子的地方,那兒是絲綢之路的一個小驛站,穿梭於北部沙漠的駝隊和馬幫常常在那兒歇腳,將絲綢和大煙帶到鎮子上,也把南來北往的信息留給人們,莊地的先祖爺莊福便棄開農田,做起了生意。一,莊福趕着馬隊往北山走,經過人煙稀少的黑峽口時,突然地殺過來一股土匪,土匪姓麻,在北山一帶很有名,未等莊福鬧個明白,土匪便席捲了他的馬隊,一長槍斜刺裏衝他挑來,眼看就要將他挑下馬,莊福這才醒過神,知道不僅財物保不住了,就連另匹馬上馱的剛剛拿大煙換來的水靈靈的女人也保不住,於是‮腿雙‬一夾,策馬而飛。麻土匪見狀,哈哈大笑,他的志趣不在殺人,除非迫不得已。他瞅一眼棗紅馬上嚇得抖嗦的美人兒,嗓子裏罵了句鳥人,飛身下馬,一把掠過美人,就在她嚇得發紫的嘴上咬了一口。

先祖爺莊福因為一個女人得救,逃過了一劫,受驚的白雪飄騎馱着他,飛過黑峽口,飛過北山幾十裏草原,將他馱到一座叫老鷹嘴的崖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正午,飢腸轆轆的莊福昏頭轉向,本搞不清白馬將他馱到了哪兒。莊福下馬,站在了山崖上,明豔的太陽下,菜子溝一望無際,的暖陽映得溝裏一派墨綠,微風掠過,那墨綠一脈兒一脈兒的,能把人掀起來。莊福了一口氣,又了一口,腔就盪漾起來。天呀,世上竟有這等仙美的地兒。他的疲憊瞬間沒了,牽了白馬,就往溝裏奔。一隊黃羊驚起,高昂着頭顱,如矯健的鹿,打他眼前電閃一般唰地劃過。莊福還未看清,一頭野驢揚起脖子,衝他吼了一聲。後面的白馬耐不住了,四蹄騰起,就要奔野驢而去。

溝中間,草叢裏,一條河嘩嘩過,水清澈清澈的,能映出白馬的影。莊福呀了一聲。土門子是個缺水的地方,沙漠把啥都沒了,水就成了銀子。莊福打生下來,一直就盼着有這麼一河水,渴了能撲向它,熱了能跳進去。算命先生曾説,他命中缺水,如果能偎河而居,伴河而作,這子,怕就滋潤得不成了。莊福當下撇開白馬,撲向河水,只一口,莊福便明白,此生,怕是舍不下這河了。

這河叫沙河,打遠處的祁連山來,脈襲可問訊到青海雪域高原,後來又説的就是布達拉宮的聖水。一年四季,綿綿不斷,滋養得這一路,便比仙景還美。莊福飽飲一通,頓覺睏乏全無,麻土匪帶來的恐懼和惱恨,也瞬間蕩然無存。恨不得當下扒了衣褲,躍入河中,好好泡它一頓。這時候,就聽天際裏徹出一聲響,先祖莊福猛抬起頭,驚訝訝就見,帶他而來的白馬,猛騰起四腳,朝天長吼一聲,然後化作一縷白煙,尋天而去了。湛藍湛藍的天,唰一下變綠,跟溝一個顏,再望,雲從北山頂上漫過來,瞬間便遮蔽天。天地合為一氣,雨乘勢而下,嘩嘩的雨中,溝谷成了另番景

莊福心愕成一片,恍恍惚惚中,就覺自己來了該來的地方,與命同在的地方。

當然這是傳説,不足可信。可這溝裏,自此有了人煙。

城裏慈禧垂簾那陣兒,曾有一個留長辮子穿長袍馬褂的官爺來到菜子溝,他是尋着油菜花香進來的,一路訝訝着,跟兵卒説,跑過了整個大西北,咋就沒見過這麼死人的地兒呢?那時莊地還小,也就七八歲,穿着小青袍,戴頂瓜皮帽,跟下人們院裏玩。中間有個叫小和福的拽了下他的辮子,把他給拽疼了,莊地一把擰過小和福的脖子,你敢拽我,看我不打死你。小和福哆嗦了嘴兒,臉嚇得青紫,半天,縮着脖子説,你甭打我了,往後,你沒處去了我家要你。

你拉屎,我家這麼大,我跑都跑不過來呢,憑啥要去你家?

我聽…我聽上房説,那個帶兵的官爺爺要買了你家。

拉屎,拉屎,臭死了。莊地一把扔了小和福,就往上房跑。按莊家的禮節,大人在上房接待貴客時,小娃子是不能亂闖入的。那天莊地闖了進去,爹爹——媽攔擋不住,嚇得黃了臉在院裏喊,打股呀——如果不是光緒爺要繼位,説不定這座院子早就不姓莊,那位官爺真真實實看上了,也是誠心買,掏出的銀子據説能把整條溝買下。因為突然地光緒爺要繼位,官爺不敢久留,急着回紫城,這事就先擱下了。不過那天七歲的莊地喊了句話,着實讓紫城來的官爺駭了幾駭,過後他摸着七歲莊地的臉,説,這娃有骨氣,往後,這院能盛昌!

莊地那天也是急了,一看爹跟官爺唯唯諾諾,又是作揖又是哈,真像是要把院子讓出去,破口就喊,我看見白龍了,誰敢打我家的主意,白龍饒不了他!

白龍?官爺當下一驚,等清莊地説的白龍就是他先祖爺乘過的那匹白雪飄騎時,捻着鬍鬚沉半天,最後嘆道,怪不得我一進溝,就覺有股仙氣在蕩,原來是這樣。當下,吩咐手下,將隨身帶的銀兩全部留下,如此這般安頓一番,對着莊氏祖宗的牌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急着回紫城為慈禧解憂去了。

這院因了光緒爺,加上小莊地一句話,算是給保住了,不但保住,官爺留下的銀子,還有囑咐,在紫城亂得一塌糊塗,慈禧大為光火的那些年裏,讓下河院着實擴張了一番。南院、北院,還有西院的草園子,外加幾座廂房,都是那些年新擴的。下河院猛看上去,真就成了一座城,四四方方,頗為壯觀,據説比涼州城還大,還結實。一溝人花兩個夏天拿石夯夯起來的新院牆,足足有丈二寬,上面能跑馬。莊地上去過,院牆上不但能翻跟斗,還能跟十幾個碎娃坐圓了玩丟手絹。院牆往下看,下河院就像拿層層疊疊的屏障護起來的一座宮殿。丈二寬的新圍牆裏頭,是一排排青丟丟的鑽天楊,往裏是二道牆,五尺寬,莊地爺爺手上打的,據説當年為建這院牆還死過人,是為爭兩件羔子皮襖掙死的。二道牆裏,是兩丈寬的菜園子,種着一院人冬夏秋要吃的菜,莊地父親手上,還種過一陣子罌粟,説是菜園子種的罌粟花鮮,果起來格外過癮。菜園子裏頭,又是一道子牆,窄、矮,牆上四處留了,種菜人進出方便。矮牆裏頭,就是新擴的南院和北院,南北兩院大約是遵了紫城官爺的吩咐,加上請的工匠正好是修了涼州城牛家花園的有名的胡家班,修出來氣勢就格外不一般。各是三間正殿,又稱上房,檐下是四松木明柱,上有涼州城最好的工匠雕刻成八龍八鳳,跟檐上的飛禽鳥獸渾成一體。東西各是廂房,四間,帶着小廊。南面是庫房,用來藏閒物或是供親朋小住。南北院各帶了花園,花是從南北二山移來的,有百合,野菊,牡丹,金打碗,更多的則是馬蘭花,雖不名貴,香味卻撲鼻。南北二院靠一回廊相連,曲徑通幽,遠看似一青蛇,盤來伏去,蛇首蛇尾終還在下河院正院裏。更是那從南北二山覓來的各雕,沿廊擺放,倒成了另番風景,常引得下人們大驚小叫。

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類似於男人下那物的雕,下人們私下議論的,怕就是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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