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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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家唯一的相同點,大概只有院牆上那紅漆刷着的醒目的拆字,而這個字在方雪晴家的院牆上紅得格外刺目。她家經濟條件並不是很好,爸爸是採石工,直到近些年國家到處大興土木,收入才高了一些。媽媽沒有正式工作。
而且要花費很大的力去照顧弟弟,所以只能踩着三輪車走街串巷地賣賣水果,補貼補貼家裏
用。
加上弟弟在特殊康復學校的開銷很大,家裏直到三年前才蓋起新房,幾乎是村裏最晚的。所以方雪晴家裏的院牆還很新。再加上材料是一水的青石,雖然都是父親在採石場中收集的邊角料。
但父親和石頭打了一輩子道,自然安排得法,手藝
湛,讓這道院牆看起來如同一泓秋水般明淨悠然。如今這美麗的青
水面卻被生硬地杵進兩團血紅,無論學沒學過美術,看到的人視覺上恐怕都會
到本能的不適。
直到石小凱在她家門口停下電動車,她還厭惡地盯了那個字一眼,然後才收回目光,跳下電動車笑道:“小凱哥,我爸媽今天不在家,你自己家有好吃的,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啊?”石小凱跨坐在電動車上笑道:“什麼吃不吃的。就是要陪客是真的。我那個三叔今天又要來喝酒。剛才我出去的時候我爸就叮囑我快點回去陪。”方雪晴粲然一笑:“武裝部那個三叔?你是該陪,不過你可別喝酒,你還上學呢…好吧最多三杯哦。”
“知道,我自己又不愛喝。這不是過年裏陪客嘛。”石小凱笑着壓低聲音:“要是你沒什麼事。
也不去學校了吧?等下吃完飯我們…”方雪晴撅起嘴巴故作不耐煩:“好啦好啦,等下再説唄,快回去啦,不然大伯等的急,生氣了又要揍你。”
“我上高中他就沒揍我了。”石小凱嘿嘿一笑,電動車便突然如同離弦之箭一般竄出去了。
方雪晴目送着他走遠,才轉身推開了自家的院門。一進門就看到媽媽的三輪車正隨意停在門邊,車斗內的桔子和菠蘿胡亂堆着,一大堆菠蘿皮上甚至還丟着一個沒有削完的菠蘿。
她印象中從來沒見過媽媽這麼亂,心內生出莫名的疑慮,但此時聽到一個小男孩“啊,啊”的喊叫聲從屋內傳來,她便沒有多想,趕快穿過院子推門進屋。
陳設簡單的堂屋內還到處都散落着過年時喜慶的紅和金
,堂屋正中的餐桌上擺着簡單的兩三樣飯菜。
桌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少正弓着,探出上半身,一隻手抱着一名半歲左右的女嬰,另一隻手抓住一名十餘歲的。
正在掙扎着想從飯桌邊逃走的男孩,同時焦躁地喊道:“別跑,別跑,吃飯啊。不能吃那些零食了…哎你別跑啊…”男孩膚白淨,眉目清秀,和方雪晴有些相像,雖然才十餘歲,但身高隱約有直追方雪晴的勢頭,似乎是一個很讓人喜歡的男孩…如果不仔細看他眼睛的話。
但第一次看清他眼神的人往往都會被嚇一跳。倒不是説這孩子有什麼兇狠殘忍的眼神,而是因為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裏卻像是什麼都沒有。
沒有眼神,沒有情,沒有靈魂。再配上他那毫無意義的,單調呆板的“啊”的喊叫聲,馬上就能得出一個結論:這孩子腦子有問題,或者説智力有缺陷。絕大部分人都會對這樣的孩子敬而遠之,但方雪晴當然不會。
她快步走了過去,温柔地微笑道:“小旭,怎麼又不乖了,吃飯的時候不能吃零食哦。乖,來吃飯。”説着已經把飯碗擺在小男孩面前,又拿着勺子微笑着遞了過去。
男孩停止了喊叫和掙扎,安靜了下來,用空的眼睛看了方雪晴片刻,在得到方雪晴温柔卻堅決的眼神作為回答之後,終於乖乖地接過勺子,垂下頭吃起飯來,這時候他看起來倒和正常孩子沒什麼區別。
方雪晴注視着他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轉向那位婦少。對方卻先開了口,看向男孩有些勉強地笑道:“會自己吃飯了就好,這麼看肯定能治好呢。”
“是啊。”方雪晴高興地笑道:“還會自己上廁所,洗臉刷牙…洗澡要幫忙,不過知道怕水,怕火,怕電,其實已經很省心了,還學會了寫幾個字呢。連他自己名字都會寫了,方旭升這三個字還蠻難寫的。要是堅持在康復學校上學,以後正常生活肯定是沒問題的。”雖然説起來很開心,但她還是注意到了堂嬸的心不在焉和掩飾不住的慌亂憂慮,終於忍不住問道:“嬸,是你叫小凱哥叫我回來的吧?是什麼事呢?”婦少看着她,張了張嘴,先是苦笑了一下。
然後又嘆息一聲,像是不敢和方雪晴對視一般,看着埋頭吃飯的男孩片刻,才吐吐地小聲道:“小雪,你聽着彆着急。啊?先定下心,不要慌…”這麼説當然只會讓方雪晴愈發懷疑憂慮。
但她沒有催促,而是靜靜地看着堂嬸。堂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才垂下眼簾,艱難地説道:“小雪,你爸他那個採石場,不是開山裏的石頭嘛…
前些天連裏下大雪嘛,積雪很多,這幾天回暖了,白天雪化了,雪水滲進以前炸開,挖松的石頭縫裏,晚上又結冰…幾天下來,石頭縫都撐鬆了好多,然後你爸今天上工的時候,放炮,沒想到一面山都嘩啦一下子崩了…”***方雪晴並沒有見到爸爸最後一面。當她趕到醫院的時候,只看到了一張白布單。兩團暗紅
的血在白布單上暈染開來,像是雪地上綻開了兩朵刺目的花,雖然阻隔了視線,但這張白布單為她保留了一點可笑的幻想。彷彿只要還沒有看到爸爸的臉,爸爸就還會從身後悄然出現,摸着她的腦袋,笑眯眯地叫她:“小雪。”她坐在牀邊,茫然地注視着白布單邊緣垂落的那隻手。她知道這隻黝黑
壯的大手上有哪幾處傷疤,知道哪幾節指節格外
大,知道掌心每處老繭的位置。從她有記憶開始,就記得這隻手牽着她,抱着她,把她高高舉起。
她記得這隻手把她託在掌心裏,手的主人笑眯眯地教她説話:“方雪晴。雪晴。朝雪初晴。哈哈。來聽爸爸説:朝…雪…初…晴。來,小雪説。”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學着説。
而是哇哇大哭了起來,這是方雪晴最早的一段記憶。朝雪初晴,旭東昇,姐弟兩名字的含義淺顯而直白,但其中包含着希望和夢想,以及柔和的温暖。
所以,她現在握住這隻手時,到的是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陌生的冰涼。那種涼意像是有生命一般,鑽進方雪晴的指尖,順着骨頭爬過她的手臂,蜿蜒纏上肩膀,然後一鬨而散,亂糟糟地向全身
竄,所過之處留下一串串雞皮疙瘩。
她忍不住開始發抖,牙齒也不自覺地咯咯作響。她拼命抓緊那隻手,直到媽媽的聲音響起:“小雪…”看到媽媽之後的方雪晴卻更加恐懼。
她本來以為媽媽能幫助她,教她怎麼理解這一切,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但媽媽卻像她自己一樣表情茫然,目光呆滯,喃喃地念叨着一句話:“老方,你叫我以後怎麼辦呢?”為什麼?這個時候媽媽還只想着她自己怎麼辦?原來媽媽是這麼自私的人?方雪晴當然知道不是,但她現在的意識已經一片混亂,只能抓住其中最極端的,乃至違反邏輯的幾縷思緒。
母女兩呆呆地對視片刻,媽媽開始機械地重複另一句話:“小雪,你以後怎麼辦呢?”方雪晴糊糊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含義。
但搶救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一大羣人呼啦啦地湧了進來。有一些方雪晴認識,比如爸爸的工友,村裏的街坊,還有采石場的老闆和老闆娘。
有一些不認識卻能辨認出身份的,比如醫生,護士和兩個警察。還有方雪晴不認識也完全不知道身份的,比如幾個衣着光鮮,氣質威嚴,正在指手畫腳的男女,這一幕複雜的場景讓方雪晴更加恐懼,因為她發現自己無法理解某些細節包含的信息。
比如印象中一向意氣風發的採石場老闆,現在為什麼佝着身子,手上還帶着亮晶晶的手銬。比如為什麼媽媽突然大哭起來,拒絕了醫生遞給她的一份文件和筆,但最後在眾人的勸説下又接了過去。每個人的每個動作都讓方雪晴覺得陌生,彷彿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每個人都在説話,説的好像是同一件事卻又互不相干。方雪晴終於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識一片空白,腦袋卻開始一一
地鈍痛,終於忍不住伸手擠壓自己的太陽
,同時無意識地喊出了聲:“啊。啊…”剛剛草草在文件上籤完名字的媽媽丟下筆,回身扶住方雪晴,其他幾個認識的人也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方雪晴卻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直到媽媽嗚咽着提起了弟弟:“…小雪,你先回去歇着吧?啊?小旭也要人照看,你嬸子自己也有事呢。回去吧…四嫂,麻煩你幫個忙,送小雪回去…”方雪晴知道自己是不能留在這裏了。
她很慚愧,因為這時候她本應該陪在媽媽身邊,但往往事到臨頭,人才會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那麼堅強。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在這裏不但幫不了媽媽的忙,還只會讓她擔心,這時村裏的一位街坊已經來到她身邊,於是方雪晴就在她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出了醫院。
回家的路好像沒有盡頭,又像是隻用了一瞬間,直到方雪晴推開自家院門,看到抱着堂妹在門口翹首以待的堂嬸,靈魂才像是回到了軀殼。
堂嬸看起來有些心虛,不敢和方雪晴對視,而是勉強在臉上堆積着笑容,吐吐地説道:“小雪,回來了啊。”然後又轉向送方雪晴回來的街坊:“…怎麼,她不舒服?”
“剛才在醫院看着要倒。”街坊嘆息着回答道:“你看着她休息一會吧,唉…換成誰也堅持不住啊。”方雪晴知道自己已經給別人造成了很多麻煩,勉強集中力答道:“不用,我沒事。謝謝四嬸,麻煩你送我回來。你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