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蓮是一雙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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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姑娘家在村後的桑園邊上,獨門獨户的小院。院外一塊水塘,塘的四周掛下一綹綹野薔薇或金銀花,院門緊閉,寂然無聲。門口坐着一個駝背老頭,頭髮全白了,正在那兒歪靠在牆上曬太陽。看見兩人從水塘那邊繞過來,老頭就警覺地站起身來,老鼠似的小眼睛骨碌碌亂轉。翠蓮對秀米説:“你在塘邊站着不要動,待我去把寶琛喊出來。”説完就踮着小腳快步過去。老頭一看翠蓮氣勢洶洶,張開雙手就來攔她,口裏叫道:“大嘴,你要找哪一個?”翠蓮也不理他,推開門就往裏闖。老頭一下沒攔住她,就伸手死死拽住她衣襟不放。翠蓮轉過身來,立刻把臉放了下來,大眼一睜,朝他腳前啐了一口:“老不死的,你敢再碰我一下,我就即刻把你摁到塘裏嗆死。”老頭又氣又急,臉上卻憋出一堆笑來,壓低了聲音説:“姑娘説話小點聲。”

“怕什麼?你這小院這樣靜僻,你家那個小‮子婊‬在牀上就是地動山搖,也沒人聽見。”翠蓮冷冷笑了一聲,越發大喊大叫起來。

“俗話説,罵了丁香,醜了姑娘,”老頭道“你不怕污了人的耳朵,難道就不怕髒了你的嘴?”

“放你孃的臭。”翠蓮罵道“你要是再不鬆手,我一把火把你這窯子燒個光。”老頭撒了手,氣得直跺腳。翠蓮正要往門裏走,裏面廂房的門開了,跌跌滾滾跑出一個人來。正是歪頭寶琛。他來到院門前,頭依舊歪向一邊,一邊胡亂繫着釦子,一邊嘿嘿地笑着:“大嘴,大嘴你説,這天兒…到底會不會下雨?”還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從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積水高過花壇,眼看就要漫到迴廊裏來了。母親已經從梅城回來了,她斜靠在廳堂的太師椅上,望着門外的雨簾子不住地嘆氣。翠蓮也是哈欠連天,手裏扯着一綹麻線,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喜鵲挨着母親坐着:母親嘆氣她也嘆氣,母親咂嘴,她也跟着咂嘴。她們都不説話。窗户被風吹得嘭嘭直響,屋頂沙沙的雨聲已經連成了一片。

“你好好的,去摘什麼金針。”母親對翠蓮説。這話她已經説過不少遍了,見翠蓮不搭話,又對喜鵲説:“你也是個沒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麥收上來再去磨面,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最後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説道:“你爹雖説是瘋了,可畢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攔住,他也不見得會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後,她又罵起死狗寶琛來,翻來覆去還是那幾句話。等到她罵夠了,就問喜鵲道:“那歪頭這一整天到底跑哪兒去了?”喜鵲只是搖頭。翠蓮也推説不知道。秀米見翠蓮不説,也不吱聲。她的兩個眼皮直打架,連雨聲聽上去也不那麼真切了。到了後半夜,寶琛才回來。他提着馬燈,高挽着褲腿,垂頭喪氣地來到廳堂中。他已帶人把方圓十幾裏的地面都搜了個遍,一直追到山腳下關帝廟,問過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五百,還是沒有得着半點消息。

“他難道是上了天不成?”母親叫道“他一個瘋子,又拎着箱子,這會兒工夫能走到哪裏去。”寶琛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父親是如何發的瘋?這宗疑案多年來一直沉沉地壓在秀米的心頭。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樹則問起這件事,老頭兒把臉一沉,冷笑了兩聲,説道:“回家問你娘去。”秀米又回來問母親。她的母親當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隻碗同時跳了起來。在她的記憶中,四隻碗同時跳離了桌面,也許就是父親發瘋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纏翠蓮。翠蓮蠻有把握地説:“不為別的,都是韓昌黎的那張狗桃源圖惹出來的事。”秀米問她誰是韓昌黎,翠蓮説,就是當年大敗金兀朮的那個人。他老婆梁紅玉,是名滿天下的大美人。後來,秀米讀過韓愈的《進學解》,知道韓昌黎不是韓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紅玉,翠蓮的解釋不攻自破。她又去問喜鵲,喜鵲的回答是:“就這麼瘋了唄。”在她看來,一個人發瘋是不需要什麼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發瘋的一天。最後,她只得從寶琛的嘴裏套話。寶琛從十二歲時就跟在父親左右,父親因“鹽課”一案受到株連,在揚州府學任上罷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隨父親南遷的隨從。據寶琛説,的確曾有過一張桃源圖。那是丁樹則在父親五十壽辰時送給老爺的禮物。父親罷官來到普濟的頭幾年,兩人詩詞酬唱,酒食徵逐,頗有相見恨晚之意,那張寶圖據説是韓昌黎的真跡,原是丁家藏書樓的鎮樓之寶。二十多年前,丁家藏書樓在一場大火中化為灰燼,這張寶圖卻奇蹟般地存留下來。〔桃源圖:傳説為唐代韓愈所繪。普濟丁氏代代相傳,後又幾易其手。1957年8月,經北京市和江蘇省文物局組成的專家小組鑑定,被證明是偽跡。現藏於普慶市博物館。〕此圖既為金匱之藏、名山之業,又是燼餘所有,丁樹則卻能慷慨相贈,可見兩人關係實在非同一般。直到有一天,寶琛拎着一壺開水上樓泡茶,在樓下就聽得一片噼噼啪啪的聲音。上去一看,原來是兩個人打架。丁先生打老爺一巴掌,老爺回他一耳光,兩人不説話,站在那兒死打。寶琛也看得發了呆,竟一時忘了勸架。直到丁樹則連血帶痰吐出一顆門牙來,老爺這才住了手。那丁樹則嗚嗚地叫着,捂着臉跑下樓去,不一會兒就派他的門生送來一封絕書。老爺在油燈下展開來書,一連看了七八遍,嘴裏嘖嘖稱奇,道:好字好字。他的腮幫子也腫得老高,説起話來,嘴裏像是銜着一枚雞蛋。兩人因何故惡,寶琛也説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嘆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原本就是一羣瘋子。這是寶琛的解釋。先生丁樹則的解釋是:父親在寫給丁樹則的一首詩中,借用李商隱《無題》詩典故,錯把“金蟾齧鎖燒香入”一句中的“金蟾”寫成了“金蟬”

“這顯然純屬筆誤。你父親做學問是半瓶子醋,但李義山的詩,他還是的,不至於當真鬧出這麼大的笑話,我好心給他指出來,決無半點譏諷之意。誰知他一下就惱了,當場嚷着要與我查書核對。明知自己錯了,還要強詞奪理,一副盛氣凌人的老爺架子,他既罷了官,就不是什麼老爺了。他中過進士,我不曾中得;他做過州官,我不曾做過,但好端端的一隻癩蛤蟆,也不能因為認得你進士、府學教授,就變出一隻知了來。他聽我這麼説,站起來就給了我一個耳光,牙也給他打落了一個。”幾年後,丁樹則説起這件事依然恨氣難消,他還張開嘴來,出粉紅的牙牀,讓學生查驗。因此,秀米有時又覺得,父親發瘋的緣由就是丁舉人那顆被打落的門牙。不管怎麼説,反正父親是瘋掉了。父親自從得了韓昌黎的那幅寶圖之後,將它藏在閣樓之上,視若珍寶,不肯輕易示人。丁樹則和父親鬧翻後,曾叫家人屢來索取,父親只説“若他本人來取,我自當面奉還。”這丁樹則與老爺反目之後,想起那張寶圖,心中不免隱隱作痛。不過,既是贈人之物,若要他自己上門強硬索取,還是放不下那張老臉。寶琛説,父親是看着那張圖發瘋的。翠蓮每天早晨待父親起牀後,都要去替他鋪牀疊被。有一次,她看見父親的牀鋪整整齊齊,卻伏在書桌上睡着了。桌上摞滿了書。那張圖上圈圈點點,落滿了燈灰。翠蓮將他推醒,問他為何不到牀上去睡?父親也不答話,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翠蓮見他目光清虛,神態怪異,就攏了攏耳畔的頭髮,問道:“這麼些年,老爺還沒有看厭麼?”父親仍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半晌才嘆了一口氣,道:“翠蓮,你看我,像不像個烏龜?”翠蓮聽他這麼説,就撇了父親,連滾帶爬地衝下樓來,將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説給母親聽。母親當時正為着寶琛瞞着她去梅城逛窯子的事而生氣,也就沒顧上理她。誰知當天晚上,一家人正在廳上準備吃飯,父親忽然推門進來了。這是他兩個多月中第一次下樓。不過,他身上什麼衣裳也沒穿。看着他赤身體的樣子,廳堂裏所有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驚呆了。不過,父親依然躡手躡腳地走到了喜鵲的背後,突然伸手矇住了她的眼睛,問她:“猜猜看,我是誰?”喜鵲嚇得一縮脖子,抓着筷子的那隻手在空中亂揮了一通,怯怯答道:“是老爺。”父親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笑,説:“你猜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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