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縣長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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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怎麼不急?你知道縣長為什麼不肯在普濟過夜,連夜趕回梅城?就是為了明天一大早要去相親呢!”小王道。

兩個人正説着,譚功達就回來了,嘴裏自言自語道:“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小王,開車。”走了不多久,譚功達將一塊軟綿綿的東西悄悄地到姚秘書的手上。姚佩佩一看,是自己送給他的那塊繡花手絹。

“怎麼,你沒用?”姚佩佩一臉不解地問道。

“這麼好的東西,我想來想去還是有些捨不得。”他們幾個人回到縣委大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是一點多了。廚子老張和縣辦公室主任錢大鈞都在食堂等着。錢大鈞嘴裏叼着一隻煙斗,也幫着替他們打水洗臉。他説,聽説縣長要回來,老張早已把飯菜準備了。熱了涼,涼了熱,一直忙到現在。廚子也不説話,只是呵呵地笑着,招呼大家趕緊吃飯。譚功達與錢大鈞一見面,兩人就站在牆角邊説起大壩的事來。末了,姚佩佩聽見錢大鈞附在縣長耳邊小聲説:“我這回又給你了個人來…”姚秘書端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一大盆白菜燉,明明肚子餓得咕咕叫,可嘴裏一點胃口也沒有。她又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腦子裏一直在盤算着這樣一個問題:既然他把手帕還給了我,那麼他剛才在外面解手,用什麼來擦股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4三、四年前一個冬天的晚上,譚功達記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他和白庭禹去棋盤街梅城公共澡堂去洗澡。天空拋拋灑灑地落着雪珠,浴室門外的隊排得很長。好不容易排到窗口,那扇小木門“啪”的一聲就關上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冷冷地喊道:“餃子煮不下了,你們等會兒吧。”

“什麼餃子煮不下了…”譚功達不解地問。

白庭禹笑道:“在公共浴池裏洗澡,就好比下餃子。她的意思是説,浴池裏人滿了。不要緊,我去想想辦法。”説完,白庭禹趕緊從邊門繞進去,找浴室的負責人通融去了。時候不大,那扇窗户又開了。譚功達看見那女孩梳着羊角辮,臉上稚氣未,脖子上圍着一條深綠的圍巾。她從譚功達手裏一把抓過錢去,很不耐煩地將兩枚繫着紅穗帶的竹籌朝他扔了過來。有一枚籌子在窗沿上蹦了兩蹦就落在了雪地上,譚功達只得彎下滿地去找。他孃的!這小妮子歲數不大,脾氣倒也不小!譚功達又朝她看了一眼,可小木門已經關上了。

一看浴池滿了,排隊的人羣立刻就騷動不安,秩序大亂。好幾隻手從譚功達的頭頂伸了過去,用力拍打着木門,嘴裏罵罵咧咧。那梳着羊角辮的女孩也不含糊“呼啦”一下又將門打開,衝着窗口的眾人叫道:“你們敲什麼敲?要實在等不及,隔壁的女賓部人倒是不多,你們去那兒一鍋煮吧。”她這一叫,人羣中就爆發出一陣喧笑。譚功達見這個女孩如此張狂,不由得怒火中燒,正待教訓她幾句,卻隱隱瞅見這姑娘長長的睫濕漉漉的,似有淚珠拋落。就在這時,白庭禹已經回來了:“老譚,你還愣着幹什麼,走啊!”兩個人洗完澡,從浴室裏出來,就聽到門口一片吵嚷之聲。一個胖胖的漢子跳着腳,在售票口高聲叫罵。圍觀的羣眾攏着袖子,遠遠的站在一旁觀望。浴室的經理,一箇中年女人正在那兒好言勸解:“這位同志,我們的員工態度不好,自然要嚴肅處理,可您也不能張口就罵人呀!”那大胖子道:“罵人怎麼了?我罵她一句,她也不能用梳子來劃我的臉呀,你瞧瞧我,好好的這張臉,劃出這麼長的齒印,破了相,落了疤,叫我到哪兒去找媳婦?不行!得叫她賠。”圍觀的人羣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胖子,你也別鬧了。二一添作五,乾脆,就讓那姑娘嫁給你做老婆,這不就結了麼!”又是一陣大笑。譚功達聽説那姑娘用梳子劃傷了人家的臉,就想湊上前去問個究竟。白庭禹拽了拽他,道:“這種雞蒜皮的小事,也是你縣長該管的?咱們找地兒喝兩盅去。”這是譚功達和姚佩佩的第一次照面。不過,他很快就把她忘了。

這年末的一天,譚功達坐在辦公室裏,百無聊賴之中,隨手翻看着桌上的那本《唐詩三百首》。説來也奇怪,他一翻就翻到了這樣的句子: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眼前忽然又浮現出那張憤怒、悲傷而又充滿稚氣的臉來。窗外蜂飛蝶舞,柳絮滿天。街上的梧桐早已綠了,風一吹,桐花伴着柳絮,飄飄蕩蕩,依依而飛。譚功達呆呆地望着那兩句詩,可那姑娘的樣子,他已經一點都記不起來了。眼下天氣一天天轉暖,梅城浴室眼看就要關門歇業,不如趁此閒暇去那兒好好洗個澡。想到這兒,就一個人走下樓來,騎上一輛自行車,朝棋盤街一路而去。

浴室門口空空蕩蕩。賣籌子的窗口坐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正在那兒打盹。譚功達左看右看,已不見那姑娘的人影。那老頭還認得他是縣長,當即堆下笑來,忙不迭的從桌上抓起一包煙來,雙手遞了過去。譚功達打開自己的煙盒,遞給老頭一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兩個人就隔着窗户説起話來。

老頭道:“那小妮子叫個啥名字,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她是從上海來的。這孩子説起來也可憐的,大概是剛解放的那一年吧,不知怎麼,小小年紀,一個人從上海來到梅城,來投奔她的一個什麼親戚。是姑媽,還是姨媽,我就説不準了。這孩子瘋起來,沒大沒小;可一旦不高興了,能幾天不理人。待人倒也厚道有禮。沒事的時候,常見她一個人縮在牆角發呆。我們經理老想套她話,可她什麼也不説。據説她在梅城的那個親戚起先對她也好,後來不知怎的,那親戚就嫌惡起她來了。這也難怪,這些年糧食這麼緊張,多個人口吃飯,擱在誰身上誰都不願意。到了去年冬天,那姑媽姨媽的就漸漸不願意讓她住了。説得好聽是讓她自食其力,説得難聽一點,就是要掃地出門了。那姑娘年前就提着一個包裹,從親戚家出來,找到我們經理説,她能不能不要工資,只求浴室讓她有個落腳的地方,經理因她是個臨時工,連户口也沒落上,如何能讓她落腳,就硬起心腸把她辭退了。”

“那女孩後來回上海去了嗎?”譚功達問道。

“不曾。”老頭將嘴裏的煙絲吐出來,又喝了口水,接着説:“她沒走,還在梅城。我聽説,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好像是在西津渡的紅星旅社當清潔工。那個旅社,生意雖不太好,可有的是空牀位,可以管她住。”譚功達一聽見“紅星旅社”這幾個字,心頭猛的一緊。這西津渡一帶,原來是梅城院的集中之地。大小館二十多家,紅星旅社的前身正是赫赫有名的“西津渡四大鋪”之一的秀枕樓。雖説解放後院的老闆和為首的幾個鴇母都被抓了起來,女們也大都被送去改造了,可那些梳頭女、孃姨、跟班、僕役地痞、氓打手也蟻聚一處。暗娼出沒,風化案時有所聞,穢腥骯髒之氣尚未褪盡。前不久,縣保衞部還在那兒破獲了一宗私販煙土的大案。那姑娘人生地疏,落到那樣一個齷齪之地,譚功達不免有些替她擔憂。心裏這樣想着,忽聽得那老頭道:“縣長要不要先到池子裏泡一泡?待會兒我就來替你修腳背。”譚功達從梅城浴室出來,回到縣委大院,就派人將縣委辦公室主任錢大鈞叫了來。譚功達將這個女孩的事對他約略説了説,吩咐他趕緊帶幾個人去西津渡的紅星旅社查訪一番。末了,又特地囑咐道:“這女孩是我的一個親戚。你不一定要驚動他們,只需瞭解一下大致的情況,我們再作計較。”

“好説好説。我這就去辦。”錢大鈞呵呵的笑着,領命而去,心裏卻道:這老譚,怎麼忽然也憐香惜玉起來了?正如老話所説,一窪死水全無,也有風擺動時…

天快黑的時候,錢大鈞才從西津渡回來:“嗨,什麼紅星旅社!我把那旅社的各人等喊到一起問話,問了半天都説沒這個人。我只能沿着那西津古街一路明察暗訪,最後在一個賣絨線的鋪子裏找到了她。”譚功達聽説那女孩去了絨線鋪,心裏倒也踏實了不少:“她在那裏怎樣?”

“我已經給你來了。就在外面走廊上站着呢。不如,你直接去問她?”這個錢大鈞,做起事情來就是容易過火,你代他三分事,他不做出十分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常常錯誤地理解領導的意圖,還自以為得意。趙副縣長為此還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做“過猶不及”看來一點都不錯。聽他説已經把人給“”了來,譚功達的心裏暗暗叫苦,只得讓他把人領進來。

姚佩佩這一回脖子上換了一條紅圍巾。時令已是末,她還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褲,進了門,就滿屋子東瞅西看,手裏還拎着一個花布包袱。譚功達問她,包袱裏裝的是什麼,姚佩佩這才瞥了他一眼,道:“行李呀!”

“你,你怎麼把行李都拿來了?”姚佩佩詫異道:“錢大哥叫我帶上的呀,他讓我收拾收拾東西,跟他走,其餘一概不要問。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在絨線鋪做了一個月的工,連工錢還沒來得及跟他們算呢。”譚功達怔怔地看着錢大鈞。當着這女孩的面,又不便責怪他。那錢大鈞正坐在辦公桌前,翹着二郎腿,用一把裁紙刀削着指甲,笑道:“譚縣長,這姑娘大老遠來到咱們梅城縣,姑媽又不願意收留,我想她人生地不,窩在西津渡那麼一個爛地方,時間一長,也不是事兒,我就自作主張把她給帶來了,咱不妨替她在縣裏謀個出身,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譚功達氣得臉發白,心中後悔這事不該讓錢大鈞手。不過事已至此,只得硬着頭皮來和姚佩佩説話。譚功達照例問了問她的姓名,年齡,鄉籍,識不識字,對方出於禮貌,一一作答。話語簡靜,絕不多吐半個字。譚功達又問起她父母,姚佩佩緊抿雙,一聲不吭。末了,譚功達對錢大鈞道:“大鈞,今天晚上你打算將她安頓在哪兒?”

“這好辦,就先住我家。”錢大鈞滿不在乎地説“我家有一間屋子是空着,剛才已經託人給我老婆帶了信,讓她收拾牀鋪去了。”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錢大鈞滿頭大汗地跑來了。一進門就將譚功達的茶杯端起來,咕嘟咕嘟喝了個光。他摸了一下嘴,氣吁吁地對譚功達道:“事情不太妙。”譚功達知道他説話愛誇張,倒也不怎麼着急,便問他什麼事情不太妙。錢大鈞説,他今天一大早就去和縣裏的各個部門商量落實姚佩佩工作一事,他去了民政局,多種經營辦公室,工業辦,婦聯,學校、醫院、幼兒園、甚至是機關的食堂,可都推不缺人:“你説這事該怎麼辦?”

“人是你帶來的,這個我不管。”譚功達氣呼呼地站起來,收拾起桌上凌亂的文件,準備下班回家。

“我倒有個主意…”譚功達正道:“錢主任,誰不知道你主意多,凡事大包大攬?”錢大鈞道:“我琢磨着,既然一時也找不到個合適的地方,不如干脆就讓她跟您當秘書得了。”

“我可不用她伺候!”譚功達一聽火就上來了“你要是需要秘書,只管自己安排,不用拐彎抹角。”錢大鈞一看譚功達果然生了氣,立刻滿臉帶笑,勸道:“要説您公務繁忙,還真需要一個幫手。那麼多的文件來不及看,平時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我屋子裏不是有個小楊嗎?”

“可小楊不是開刀住院去了嗎?”錢大鈞道“不妨你先讓姚佩佩頂一陣,待小楊從醫院回來,再另作安排。”

“這秘書的事她能做得了麼?”

“沒問題,”錢大鈞道“我昨天晚上跟她聊了聊,這孩子要説還真不簡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寫、能畫、能掐會算。”

“這麼説她還會算命?”譚功達冷笑道。

“你可別説,沒準她還真…”

“行了行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這麼辦吧,你還是先把她安排在你的辦公室,幹一段時間再説。我這裏小楊不在,倒也落得清靜幾天。”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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