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古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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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任九重出了鎮,向南面一條小溪走來。在溪間洗了盆子,又用水頭,覺那酒猶在作祟,似非一時可解。他趟過小溪,折而向東,走不上半里,便到了棲身的破廟。

但見此廟孤單一宇,瓦敗廊頹,顯然大有歲月;裏面供奉一像,醜怪莊嚴,不辨來歷。進得廟來,四壁蕭然,唯龕下鋪了一堆乾草。他放下包袱,去草上躺了,不久即覺神倦,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到了幾時,忽聞北面雷聲滾滾,如萬馬繮而來。驀地裏一聲大響,自半空劈下,直震得大地抖搖。他一驚而起,發覺外面已下起雨來,廟內大是昏暗。那雷聲卻再不止歇,翻翻滾滾,只在雲霄怒炸。

偏是雨下得淅淅瀝瀝,並不狂驟,直待雷聲響了多時,已漸漸收了勢頭,忽而振作神,獨自發起威來。

人説天有不測風雲,總未料風雲所挾,竟然如此滂沱:冀北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雨,便在此刻猝然降臨!

及那雨下瘋了勢,當真如滄海盆傾,銀河倒瀉。地上都冒起了煙,遠物俱不可見,百里統為澤國。

任九重見水已漫進門來,頭上也是細不斷,忙將乾草抱到神案上,拿了盆向外淘水。正忙亂時,忽見有二人踉蹌而來,形貌都辨不得,大雨中連連滑倒,掙扎到廟門前。細看之下,卻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嫗,領了個八九歲的小姑娘,遍體濕透,狀極狼狽。

那老嫗小腳衫,挎個花布包,顯是從鄉下來的,倒十分會説話,搶着開口道:“俺們不進去,就在廊下躲躲。俺沒啥,怕孩子淋壞了。雨一停俺們就走,不礙您事的。”那女孩卻道:“,雨都潲身上啦!進去不成麼?”那老嫗看着任九重道:“好孩子,別擾煩人家。過一會兒雨就停了。”任九重忙道:“老人家快請進,看淋了雨不好。”那老嫗連聲道:“小桃子,快給大叔磕個頭。”任九重忙攔住了,攙孃兒倆走進來。

那老嫗顧不得滿頭雨水,從包裏拿出塊破布,先給那孩子上下擦遍。及見她落湯一般,身子微抖起來,着了慌道:“這可不成。快下來,給你換件乾衣服。”動手便要解釦子。那女孩人雖不大,倒知道害羞,扭着身子道:“,俺不嘛!他還在呢!”那老嫗笑道:“你才多大的人,還怕看不成?快換下來,要不該頭疼了。”那女孩仍是不依,大眼睛剜着任九重道:“你不許偷看!快轉過去!”任九重心中暗笑,去外面廊下坐了,看那雨施威逞

只聽那老嫗嘆道:“這可怎麼好,包裏衣服也打濕了!摟着你吧。”任九重一聽,忙走了進來,下破褂子道:“老人家不嫌我髒,便給孩子換上吧。”那女孩是真冷了,自己接過來,説道:“你快出去吧。”任九重一笑,又坐回廊檐下。

過了一會兒,那老嫗疾走出來,一臉歉意道:“好人快進來。小孩子不懂事,您可別介意。”拉任九重回到廟內。只見那女孩穿了褂子,雖然肥大可笑,卻裹住了全身,頭髮也擦乾梳好了,樣子竟十分清秀。

任九重道:“地下都濕了,神案上有草,老人家抱她上去坐。”那老嫗唸了聲佛道:“這可不敢!要是衝犯了神靈,老婆子白修一世了。”任九重笑道:“它要因此降罪,也就算不得真神。”雖如此説,卻抱了草下來,鋪在乾處。那女孩搶着坐上去,拿草蓋住身子,忽衝任九重一笑。

那老嫗道:“虧俺孃兒倆遇上了您,要不可有罪受了。一路上俺們都是要着吃,這世上還是善人多!”任九重見她濕衣在身,心裏大不自在,只勸她去草上坐。那老嫗挨着草邊兒坐了,説道:“大雨天讓您受凍,真不過意了。”任九重道:“老人家是山東口音。這時節出來,要到哪裏去?”那老嫗嘆道:“俺是從蒙陰鄉下來的,走了多少天才到這裏,就為了來找兒子。都怪今年收成差,鄉下又開始死人了,俺那媳婦是個短命的,家裏連主事的人也沒了!俺那兒子在北鎮當兵,一走又是六七年,聽説是跟着皇上掃北,前後去了好幾趟,俺只當他早不在了。誰想今年打的時候,有鄉親捎回口信,説他已在軍中升了差,穀雨後又要去北征,叫俺別惦記。俺恨他可又想他,家裏實在活不下去,只好帶着孩子來找他。估摸着他也該回來了,就怕一時找不到,俺孃兒倆就餓死了。”任九重聽罷,半晌無言。

忽聽那女孩道:“,俺肚子餓。你把那餑餑給俺吧。”那老嫗道:“就剩下這一塊救命糧了。好孩子,再忍忍成麼?”那女孩道:“都忍兩天啦!肚子餓得疼!”那老嫗無奈,去包裏拿出一小塊糠饃,不料雨大沒遮擋,那饃已稀爛如泥,不能入口。那女孩頓時哭了起來,任憑百般哄勸,只是不依。

那老嫗道:“你別鬧了!看把鬧死了,誰還管你!”那女孩在草上打滾道:“不會死!就會騙人!你説出來尋爹爹,路上還要給俺買糖吃。村裏小妞子她們都吃過糖,就俺從沒吃過。俺再不跟你走啦!”那老嫗道:“桃子別吵了。身上不自在,怕是真要死了。”説着抖了起來,許是路上餓得久了,又許是年紀大了,猝被冷雨所,竟爾面青紫,大是不祥。

那女孩也瞧出不妙,抱住她道:“你怎麼啦?俺肚子不餓了,你快好過來呀!”那老嫗撫摸她小臉道:“桃子別怕。沒見到他,死也閉不上眼。老天爺,俺白養了這畜生啊!”眼裏都是濁淚,搖晃倒。

任九重忙扶她躺下,細把脈息,已知是凍餓所致,不由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那女孩見他去一旁拿起個黑包袱,似乎猶豫了一下,跟着大步走出門去,不覺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

任九重赤身走入風雨中,直奔鎮上而來。此時雨下得更兇,四面彷彿汪洋世界,道上水已及膝,遍體生寒。他快步走來,那小溪水勢暴漲,早漫過了際。好歹趟過去,少時來到鎮上。

只見長街上雨水橫,家家早已關門閉户。他轉了片刻,來到一間鋪子前,眼見門匾上寫着“德興當”三個字,遂上前打門。敲了十幾下,方聽有人道:“誰這時還來?坐船方便怎地?”任九重忙道:“打擾了。我有物要當。”那人知此時來人,多半會有好貨,卻道:“除了龍王的定海珠,別的都不收。你快划船回去吧!”任九重心急,在門上輕輕一按,便將裏面門閂震落,推門走了進來。

裏面是個瘦小的夥計,大瞪兩眼道:“見鬼了!合着你是撬門的祖宗!”及看清是任九重,登時驚了面孔,衝裏面叫道:“掌櫃的快來,那…那要飯的來了!”喊了兩聲,一中年男子已奔了出來,怯望任九重道:“尊…尊駕有何貴幹?”聲音發顫,顯是已聽聞早間之事,內心大是惴恐。

任九重打開黑包袱,取出一物道:“掌櫃的行個方便。我想拿它當些銀兩。”那男子見是一把四指寬刀,外表極普通,且用牛皮作鞘,説道:“這…這個我不敢要。尊駕還是留着吧。”任九重把刀遞過去,説道:“掌櫃的看看再説。”那男子心中害怕,僅出半尺來長,便道:“在…在下不識兵刃的。”一語未息,倏覺寒氣砭骨,冷森森豎了髮。低頭看時,陡見刀身上花紋密佈,紫氣橫空,一眨眼間,又如玉沼冰、瓊台瑞雪一般,紫氣、花紋都隱去不見。外行人也知是口寶刀!

那夥計兩眼放光,小聲道:“掌櫃的收了吧,這確是寶器。”那男子瞪了他一眼,捧刀過頂道:“尊駕短錢使用,在下送些便是。此物斷不敢收。”説着便要送還。

任九重道:“我真心來當,掌櫃的莫多心。請估個價,我這就要去。”那男子見其意甚誠,心知不能再拒,喚夥計取了十兩銀子,説道:“貴物不敢妄估,尊駕休嫌輕微。我若不留下它,那是不敬了。但盼早來贖取,我們決不敢對外人亂講。”任九重凝視那口刀,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掌櫃的若是惜物之人,還望能善自珍存。我總沒錢來贖了!”疾步出門,如失骨,又奔入風雨中…

那女孩正在廟裏哭泣,猝見任九重掮個大油布包走回來,不由撲入他懷中。任九重見那老嫗臉嚇人,忙放下包打開來,從裏面搬出一大捆乾柴,在乾處點了堆火。只一會兒光景,廟內便温暖了許多。

任九重又取出一罐熱水,另有許多牛、麪餅等物,都送到那老嫗面前。那老嫗似不敢相信,愣了半晌,忽兩眼汪淚道:“好人哪,你這是從哪兒來的?莫非你是變身的菩薩!”顧不得自己吃,連聲招呼那女孩,生怕她餓壞了。那女孩早拿起一張餅,狼虎嚥地吃起來。

任九重把火得甚旺,待孃兒倆都吃飽了,説道:“老人家烤烤衣衫,在火旁去了寒氣,便可大好了。”那老嫗見他又要去廊下,強撐起身道:“孩子,大娘沒那些説道。你快烤烤火,把身子擦擦吧!”任九重走出幾步,又轉回身來,去油包裏拿出個大紙袋,搖晃着道:“小姑娘,這東西你要不要?”那女孩不知是何物,一把搶過,打開見是滿包的糖果,一蹦老高道:“,是糖呀!俺有糖吃啦!”任九重道:“我也沒吃過糖,你送我一顆嚐嚐好麼?”那女孩大驚,緊捂住糖包道:“是俺的!俺誰也不給!你快出去出去!”任九重哈哈大笑,走出門去。

不多時,那老嫗烘乾了衣服,拿着任九重的破褂子,走出來道:“好人快穿上吧,都是俺們拖累了您。老婆子平常嘴也不笨,這會兒卻…”任九重見她神轉好,穿了褂子,攙她走回來。只見那女孩坐在火旁,已換了件粉豔豔的花衫,下面綠瑩瑩的褲子,一臉滿足,正吃着糖果。那老嫗忙拿起兩張餅,在他手上。任九重早飢餓,遂坐下吃了起來。

那老嫗見他衣領子破了,去包裏取出針線,一時卻老眼昏花,紉不上針。

任九重道:“老人家不必費心。我一個人邋遢慣了。”那老嫗道:“不費事。桃子,快幫紉紉針。”那女孩接過針線,玩心頗大,一時也紉不上。任九重笑道:“就會玩,把線給我吧。”那女孩遞過線頭,針卻不給他,説道:“線給你了,你紉呢!”舉針搖晃,嘻嘻直笑。任九重一抖手,那軟軟的線頭飛出去,恰穿入針眼中,自己先樂了。

那女孩驚異非常,説道:“你怎麼的呀?快教俺玩兒!”扭股兒糖一般,纏住他不放。那老嫗笑道:“這孩子就會磨人!您別惱,她難得喜歡誰呢。”怕任九重着涼,也不叫他褂子,便在身後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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