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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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薇趾高氣揚在杏仁額頭戳了一下,笑道:“想知道?等你成了親就曉得了。”杏仁涮一下也紅了臉,緊隨梨蕊跑了。英華眨着無辜又天真的眼睛看着玉薇。玉薇笑罵:“果然還是二小姐道行深,我不好意思和你講,不要問。”英華照舊看着玉薇,一隻腳在地上劃圓圈,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格着她,才想起來陳夫人送她的食譜,忙彎摸出來看。

玉薇湊過頭到她身邊一同看。《梅園食譜》卻是一本將花入烹飪的書,分着一年十二個月,每月各種花食,什麼滋補,什麼美容之類的。英華翻了數頁,頗有些為難,嘆息道:“看着倒像是很好吃的樣子,可是若是要我做,就要了我的小命了呀。”

“養幾個好廚子便是,”玉薇把那書從英華手裏搶來,笑道:“二小姐,這書先借我幾,我尋個人抄一本再還你,可好?”

“拿去拿去。”英華笑道:“莫經陳夫人的眼就使得,幾時還隨你意。”

“那我就不客氣了。”玉薇取手帕把那書卷了,小心揣到袖子裏,笑道:“我去縣裏找人抄,如今富縣裏甚是安靜,你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不去。”英華搖頭,道:“我還是老實在家罷,你吃了飯再去?”玉薇擺手,道:“我去縣裏吃油炸臭豆腐去。晚上宵夜給我留一份兒。”玉薇出門自有馬車,載她到縣裏,車伕自駕車回柳家的鋪子歇息。玉薇慢慢走到縣城東南角一個小巷子裏,彼處有個富縣城獨一份的油炸臭豆腐的小鋪子,隔得老遠就能聞見噴香的臭氣。玉薇踱進那個小鋪子,便道:“與我炸三塊臭豆腐,多加些兒醬汁。”鋪子裏幾張桌子俱都坐滿,都是穿着青衫的書生。這些書生各據一面,高談闊論,卻是無座。玉薇眼睛四下裏打量,打算尋個書呆子拼座兒。

王耀文紅着臉站起來,結結巴巴道:“小姐這邊請坐。”把他面前的碗筷都挪到一邊去,卻是把他的座位讓出來了。

玉薇含笑坐下,笑道:“多謝。公子今倒閒。”

“去年不曾開科,所以今和幾個朋友到學官處探探。”耀文笑道:“小生姓王,有個小名兒叫耀文。敢問小姐貴姓。”我呸,都與人家讓座兒了,還不曉得人家姓名。鄰坐的幾個同窗俱都在心裏暗罵王耀文臉皮厚。

“奴家姓柳,小字玉薇。”玉薇温柔似水,瞬間羞答答起來。

書生們吃完了臭豆腐,嚷嚷着要走,偏王耀文説他還餓,又要了兩塊臭豆腐,舉着筷子又不肯動,大家都曉得他是要跟人家小姐説話,笑罵幾句,成全他的好事,丟下他走了。

玉薇看這個耀文甚是順眼,斯斯文文吃完了臭豆腐,從袖子裏摸荷包,就把那本食譜掉到桌上。帕子散開,出一本緻的小書了。

耀文正愁無話和佳人説,看見一本書,眼睛一亮,笑道:“柳小姐看的什麼書?”

“食譜。”玉薇笑着把書推到耀文面前,道:“原是奴問英華小姐借的,正要尋個人抄呢。”

“若是小姐不嫌棄,小生便與小姐抄一抄,可好?”耀文將書翻一翻,卻是婦人滋補食譜,甚是風雅,不讚道:“這個‮花菊‬鴨,真是雅的緊。”

“原來公子是自己喜歡吃。”玉薇笑道:“才説要給奴抄書的。奴若是不答應,豈不是…豈不是沒有成人之美的雅量了。”説完眼睛眨呀眨的,又活潑又嫵媚。

耀文便跟着玉薇到柳家尚未開張的鋪子裏去,慢慢抄書,順便吃了一餐中飯,一餐晚飯,一直抄到一更,才抄完。

玉薇零敲碎打,卻是把耀文的底細打聽清楚,曉得他未曾訂親,年紀又不小了,又生的模樣周正。最要緊,王家大房是窮的,嫁過去窮婆婆在富兒媳面前是直不起來的。至於那些親戚麼,她將來若是無合適的人嫁,一輩子伴着柳夫人居住,一樣是要幫着柳夫人應付的。

是以,耀文是個極好的丈夫人選,若是錯過了,將來便是撞得到這樣的男人,也再沒有這樣的家庭。玉薇取來針線,把抄好的紙頁釘在一起,一邊絞線,一邊笑道:“今卻是多謝王公子。公子若是不嫌棄,和英華小姐一樣,叫奴玉薇呀,小姐長小姐短的,多生份。再者説,奴只是柳家商行的管事,叫聲大姐原是使得的,叫小姐,奴當不起呢。”商行的管事?耀文暈呼呼的打量玉薇,老老實實問:“商行的管事還有女的?”

“天下的女管事不多,可是柳家的女管事不少。”玉薇笑道:“公子的嬸嬸,英華小姐的母親未曾出嫁時,柳家的生意管着一小半呢。聽講那時候,柳家的女管事有四五十位。便是如今,也還有二十多位。”這個俏佳人若是柳氏嬸嬸的同族,或者可以娶到手。女管事,便是做生意的了,這樣的女人,便是再嬌再美,爹孃也是看不上的。耀文心裏涼了半截,愣愣的想了半,耳畔都是玉薇方才説的話,什麼從前二嬸管事——咦,二嬸從前也是管事呀,二叔可以娶二嬸,他為什麼不能娶女管事?

耀文又來了神,笑問:“其實我心裏極是好奇二叔為什麼會娶二嬸,玉薇妹子,你可肯為愚兄解惑?”問從前的嫁娶舊事,他是動心了。玉薇微笑道:“這個我是曉得的。原是我們太太和翰林大人談生意。翰林大人嫌我們太太出的價太高了,還價沒有還下來,臭罵了我們太太一頓。我們太太和五姑太太從前有個綽號兒叫胭脂雙虎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呀,為何要罵人?五姑太太就和我們太太合夥把翰林老爺拐出去揍了一頓,又關起來餓了兩才放了他。城廂軍找到翰林老爺,翰林老爺只説自己是了路,不曾把我們太太供出來,後來又跑來和我們太太認錯兒談生意。結果生意談成了不算,還把我們太太談成了他的夫人。我們老太爺説,這門生意他老人家虧大了。”二叔後娶的那位柳夫人這般橫行霸道?耀文冷汗從後腦勺到腳後跟,看來上回丟他箱子算是客氣的。耀文一口氣,笑容都虛了,“我看二嬸待我二叔極好的,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們太太厲害着哪。”玉薇提起柳夫人極是敬佩,笑道:“旁的不説,只説你看得見的。你説翰林老爺每年寄二三千兩銀回來,換了旁人,家裏可過得?可是我們太太打細算,每年還要寄幾百兩銀回家與大少爺,還能資助到京城的富舉子,還積下了近萬的家事與兩位少爺,替瑤華小姐備了嫁妝。她是不是很了不起?”耀文方才是背後泠汗,現在是臉上似火燒,苦笑道:“二嬸真真是奇女子,是女中豪傑。”

“我也不差呀。”玉薇看他被鎮住了,笑容裏藏着狡猾,“我是柳家數一數二的管事,曲池一府的事,都歸我管。我厲不厲害呀?”

“厲害。”耀文面似紅棗,不停氣。

“不曉得我將來嫁了人,能不能似我們太太那樣有本事呢。”玉薇托腮,把亮晶晶,又多情又期盼的眼睛對準耀文。

耀文原是個聰明人,玉薇話裏的意思他全曉得。這個女人模樣和子都對他胃口,雖然出身不大好,可是——娶個出身和他相稱、傻乎乎的鄉下小姐有什麼用?便是似二叔一般做了官還鄉,也還有半輩子受窮。若是娶了玉薇,家事全不用他心,有何不好?

耀文拿定主意,咳了兩聲,笑道:“不曉得玉薇妹子可有婆家?”玉薇嬌憨的搖頭。

耀文心中狂喜,又問:“不曉得玉薇妹子想嫁什麼樣的夫婿?”玉薇定定的看着耀文,只是憨笑。

耀文喜不自勝,站起來一揖到地,道:“妹妹,愚兄有意,敢問向何人提親?”玉薇指指自己的鼻子,嘆口氣道:“我無父無母,卻是便宜你了,不過——”她妙目轉,看耀文愣住了,又笑道:“婚姻大事不是兒戲,我們太太已是認我為義女,你使媒來吳家村提親罷。”

“我明就親自去和二叔提親!”耀文厚着臉皮道:“二叔,不會不許我罷?”

“且慢。”玉薇笑道:“你不和父母商量?若是兩位老人家不依,怎麼?”

“咱們富,原有踏月望歌的風俗。”耀文道:“婚事上頭,便是父母都不大能替兒女做主的,急了,尋幾個見證一樣能成親,待生了孩兒還要補辦婚禮擺酒唱戲謝鄉親。我要娶你,家父母是必依的。”

“那等我們太太從金陵回來,你再來提親罷。”玉薇笑道:“她老人家若是肯,我便嫁你。”説完便把耀文推出門,關上門喊:“送客。”耀文被一個老僕帶到門口,玉薇又追上來,將一個小巧的琉璃燈籠到他手裏,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耀文神魂顛倒,到家一夜不曾睡,天亮睡到暮才起,梳洗畢,説要買墨,走到縣裏恰好看見玉薇坐車出來,玉薇掀開車簾對他齒一笑。馬車兒遠去,留下一路香風。這般的佳人,真真是叫人愛到骨子裏。耀文情知和父母商量是行不通的,便和一個同窗商量與他寫十篇策問算五錢銀子,先將銀子討了來,託一個認得的媒人汪氏,將銀子亮與她看,道:“我有意娶我二嬸柳夫人同族一位玉薇小姐,你只打聽柳夫人回來,便去與我説親,事成不成我都謝你五錢銀子,將來成親生子,還有重謝,如何?”有錢誰不想要?汪氏答應,打聽,那一聽得翰林夫人從金陵回來了,忙忙的到王家,求見柳夫人。

柳氏到家,行李都不曾打開,茶才吃得半盞,聽得有個媒婆求見,甚是詫異,叫玉薇把人帶進來。玉薇口內答應,站着卻是半不動。柳氏琢磨一會,猜是為玉薇來的,笑罵:“居然揹着我搗鬼,既然是使媒人來説,不怕我不許?”

“夫人真不許,奴就不嫁。”玉薇甚是光,笑嘻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柳氏便另使人去把那媒婆領進來。玉薇飛快的避到屏風後頭去了。媒婆施過禮,柳氏與她一個小板凳坐,笑道:“有事直説罷,莫轉彎抹角,我這裏忙呢。”媒婆本想説今喜鵲吱吱叫之類的套話,還不曾開口就被柳夫人一拳打倒,心裏又弱了三分,把媒人的尋常嘴臉收起,老老實實説:“貴本家耀文少爺讓老身來説親,他想和貴族玉薇小姐結為夫婦,求夫人許他。”

“耀文?我們家大房的?”柳氏皺眉想了一會,想起耀文是到梅里鎮借住的兩個侄兒中的哪一個,沉,道:“此事我還要問問玉薇,你且到門房候着。”打發了媒人,便喊玉薇。

玉薇出來,施禮道:“還請太太成全。”

“我只要你嫁的好,自是不會攔你。”柳氏皺眉道:“大房那一家,有些麻煩呢,你嫁過去,固然與我有益,可是你會受很大委屈。”

“我看中耀文少爺了。”玉薇低頭,眼圈兒都有些紅了:“我們十來個姐妹,嫁人的七八個,都是與人做妾的。他既然肯娶我,我嫁過去正正經經與他做夫,便是有些兒氣受,我也受得。”

“這倒是。”柳氏微笑道:“你比她們幾個有志氣,我自是要成全你。不過呢,媒人不曾提大哥大嫂,只怕是耀文瞞着他兩個來提親的。就這麼答應,你嫁過去都不直,總要想個法子叫你堂堂正正嫁了才好呀。”玉薇笑道:“他説只要他來提親,富風俗,老人家是不攔的。”柳氏想想,富還有踏月望歌的風俗,也就釋然,道:“那就把那媒婆喊進來,説我們許了,叫她去拿八字來合一合。”玉薇照舊避到屏風後頭去。媒人進來,聽柳夫人説是許了,叫她拿八字來合,忙飛一般跑去問耀文要八字。耀文當着弟弟耀庭的面寫好八字,媒人再飛一般送到柳夫人手裏。柳夫人再使人去縣衙門口找了個先生合過八字,整個縣裏都曉得了:王翰林的侄兒要娶翰林夫人的侄女!

且不提王家大伯氣得居然能下牀打人,王家大伯孃罵了兒子一一夜。只説耀祖,聽説玉薇要嫁堂弟,心裏惱的要死。玉薇明明先對他有意,為何反去嫁別人?這一清早起來,他出門走到村口玉薇必經之路,候玉薇出來打算問她。

天還不曾大亮,就見一行十幾騎紫衣虞候從清涼山那邊過來,打過耀祖身邊經過,帶過一陣又香又臭的怪風。耀祖掩着鼻子避過一邊。那隊人中突然有人咦了一聲,訝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裏?”卻是耀宗,他又黑又髒,背上揹着一個大包袱,端的是臭不可聞。

耀祖看見兄弟來家,也顧不得那臭了,歡喜道:“你回來了?一路上平安否?”

“甚好。”耀宗把哥哥上下打量,比他走時黃瘦了不少,不皺眉道:“大哥,你怎麼在這裏,可是與嫂嫂吵架了?”

“哎,不要提她。”耀祖搖頭,道:“你既然回來就好,快些回家去罷。”扯着弟弟家去。

李知遠在遠處聽見講話聲曉得是他大舅哥,也下馬,過來做揖。耀祖待這個妹夫淡淡的。李知遠也不見怪,大家悄沒聲息到得吳家老宅後門,耀祖推開門讓大家進去,李知遠便把大家都帶到他住的那院裏去,耀宗解開包袱給李知遠,便道:“知遠,你給大家尋此吃的,我去尋母親説話。”十幾個包袱堆在一間屋子裏,那股子又臭又香的奇怪味道從鼻孔鑽到人腦子裏,耀祖掩着鼻子,悶聲問:“這是什麼?”

“好東西。”耀宗笑,出一口雪亮的白牙,“大哥,母親可起來了?”耀祖不情不願低聲道:“昨才從金陵來家,想是還不曾起。你們這到底是什麼,這樣臭法。”耀宗將左拳撞右拳,發狠道:“等不得了,我去尋妹妹請母親起。大哥,妹子住在哪裏,你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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