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餘生董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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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響、葉杏、舒展三人逃出蘭州,甩去了追兵,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舒展只求離開家鄉,投奔江湖,其餘具體去哪裏,卻從未想過。葉杏於前途茫然無計,只是追隨李響來湊反骨七殺。三人中,唯有李響本繼續沿着黃河走下去,不料黃河雖一路向東,但在蘭州拐了好急的一個彎子,向北而去。三人逃得猛了,錯過去又不願走回頭路,一時間,天地雖大卻不知路在何方,便抓了個鬮繼續踏上東去之路。

三人都是放形骸、懶散疲沓的人物,這時行路又沒有個目標,一路上且行且歇,遊山玩水,不幾搶來的兩匹馬也賣掉了,飢一頓、飽一頓地亂混,忽忽間走了三月有餘,暑氣漸去,秋意漸濃,已來到陝西境內。

陝西地域遼闊,南北狹長,三秦大地民風淳樸剛勇,西嶽聚王者之氣,始皇帝因之坐擁天下。三人一路走來,見過了黃土窯、米脂婆姨、至險華山,聽過了信天游、大秦腔、鳳陽花鼓,吃過了羊泡、石子餅、帶面,不由得意洋洋,樂不思鄉。

三個月的時間裏,李響傷勢已好,手足恢復了勁道,與葉杏多作切磋,將與關黑虎拼鬥時領悟的一套指法功夫細細揣摩完善。他天山的功夫扔了三年,此刻使起招來似是而非,可是在蘭州城裏幾番惡鬥,卻是越來越強。葉杏初時還以為他吹牛,可是看到後來,李響的動手越來越凌厲險峻,越來越少了天山派飄逸出塵的痕跡,不由也是嘖嘖稱奇。

原來李響三年沉澱,雖不動手,但卻於自己的格處世做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反思內省,竟在不知不覺間由武入道,隱隱然初窺無招勝有招的境界。只是他功力實在太淺,這才不能戰勝關黑虎。

他們也把反骨七殺之事給舒展説了。舒展既然離家出走,那自是唯恐天下不亂,充滿了興趣。他本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李響、葉杏便教了他一套簡單實用的形意刀法,又找了幾場大架來讓他打,幾番磨鍊,已是一刀在手,等閒幾個壯漢進身不得的江湖漢子了。

這一高風涼。三人在路上走得興起,談天唱歌好不快活。黃土地上地勢平展,一條筆直官道,兩邊秋樹蕭蕭。金風起處,巴掌大的落葉一片片地砸下來。葉杏賣身法,在落葉縫隙中東一鑽西一閃,只如舞蹈一般,裙裾飛處,飄飄仙,竟是片葉不沾身。舒展正練二人教他的暗器手法,拼命來捉落葉,已能在一瞬間拿住九片,只是手忙腳亂不甚好看。李響呵呵而笑,一手拄拐,大步向行。

葉杏停下身法,微有些氣,面上泛紅,笑道:“還拄着幹嗎?你又不瘸了。”李響舉起枴,掂一掂道:“我這兩次受傷,稀裏糊塗地拄了小四年的拐,你要是不讓我拄了,我這手裏輕飄飄的,卻不知怎麼好了。算啦,以後就練杖法法好了。”舒展手中滿滿地抓了兩把落葉,道:“十一片!厲害吧!”葉杏笑道:“不壞不壞,只是樹葉都給你抓得皺了,以後試試只捏葉柄來接。再能拿十一片,等閒的暗器你就不用怕了。”舒展把手中樹葉一拋,落葉繽紛,瞅準一片葉子,去捏葉柄,怎料那葉子旋轉,輕輕一歪,便逃出了他的指尖。舒展哇哇大叫,繼續苦練去了。他離開官場久,天漸漸釋放,再不是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小師爺,大叫大鬧全沒了斯文人的意思。

正説笑間,三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他們由西往東行,卻見從北向南走來一隊人馬。那隊人當先兩匹馬開路,馬上坐着二人,年紀都在二十往上,不到三十。他倆都是黃焦焦的一張臉,長眉金睛,面目上瞧來依稀有幾分相似,當是兄弟。這時見路邊李響三人,其中較小的一個把手中杏黃旗一擺:“起聲!”隨着他的一聲令下,在他們身後忽有一聲吼叫如平地炸雷般響起:“皇恩浩蕩!天命難違!”那聲音來得突然,又端的響亮,李響一行給嚇了一跳,注目看時,這隊人正從身邊經過。那兩騎開隊的馬後,正有一人一步步走來。

只見那人,泱泱身高在九尺開外,生得豹頭環眼、虎背熊,一頭亂髮在腦後隨便一紮,頷下一部連鬢絡腮鬍。間一條難辨顏的長褲,足蹬一雙開口掉底、以牛筋亂綁的快靴。赤的上身古銅的肌膚上汗水蜿蜒。在他的雙肩上各有三條鐵鏈,在身前又有五條鐵鏈穿腋橫穿,十一條鐵鏈縱橫錯,便如一件鐵坎肩,搭在這大漢的身上。

在大漢身後,六條鐵鏈向後筆直伸出,鐵鏈的盡頭,一條磨盤細、一丈多長的鐵磙子颳起層層堅土,被大漢拖動前行。那大漢每走一步,都是青筋暴起,汗灑塵埃,一聲呼喝響徹雲天!

“皇恩浩蕩,天命難違!”這時聽清了他吼的是什麼,三個人的心猛地全都縮成了一團。那聲音沙啞蒼涼,呼喊的又是如此絕望世故的言語,可是在那無盡的絕望之中,卻仍有不滅的鬥志澎湃,使得整個的一句話,不像是什麼悟,倒像是嘲一般,變成了一句氣勢磅礴的怒吼,便如冬天的巨,帶着一股沉靜的澎湃,冷冷地一層層拍來。三人一聽之下,渾身上下孔皆張,須臾間齊齊出了一身冷汗。

那大漢大吼向前,在他身後是兩架馬車、三架板車,板車之後又是三騎馬押後。三名馬上的騎士年紀較大,也都是黃面金睛,與前邊的騎士竟似是一同胞。整個車隊從李響三人身邊走過,一路南下,走出幾十步,那大漢的吼聲才停住。

三個人木然站在路邊,李響攤開手掌,只見掌心亮晶晶的全是汗水。舒展道:“好漢子!”葉杏眼望李響,道:“你怎麼説?”李響想了一下,道:“我想見識一下,是誰這麼玩人?”左右三人並無什麼目標,往哪裏走也是走,於是轉頭跟着那車隊向南進發,又走了十餘里地,前邊有了一座大城,青灰的城牆四四方方。

舒展瞧着眼,驀地一拍額頭,叫道:“長安!”他曼聲道,“朝堂承東,温調延北。西有玉台,聯以昆德。嵯峨崨嶪,罔識所則。若夫長年神仙,宣室玉堂。麒麟朱鳥,龍興含章,譬眾星之環極,叛赫戲以輝煌。”竟是張衡名篇《西京賦》。

那車隊來到城下,“皇恩浩蕩,天命難違”的呼號又起。看來,那所謂的“起聲”便是逢人頌恩。

三人跟着車隊進了長安,長安為幾朝古都,自是極盡繁華,長街闊路,人往來如煙。這時正是申時,行人本多,那大漢一叫,登時引來無數看熱鬧的閒人,早把路兩邊圍了個水不通。那大漢一路吼叫,被車隊帶到了城中鐘樓菜市口,這才停下來。四個騎士分四邊穩住了場子,最年輕的那個卻停馬在大漢身邊。

那大漢這時已背對鐵磙,面向羣眾跪下。

那年輕騎士道:“各位長安父老!茲有反王董天命奉旨發配,路過西京。尊皇上諭,須得昭彰其罪,以正天下之風…”這人一張淡金面皮,兩眉極重,襯得雙眼中一派滄桑意味,果然連説話也是四平八穩、老氣橫秋。

李響三人混在人羣之中,聽得這話也是一驚。葉杏冷笑道:“現在知道是誰在玩人了?”李響沉默片刻,冷笑道:“果然皇上都是混蛋。”這話低低説來,旁人聽不到,旁邊的舒展卻嚇了個半死,哀求道:“兄弟,殺頭的。”這時那濃眉的漢子卻在宣佈赤膊漢子的罪行。眾人聽了,不由大意外。原來這赤膊漢子來歷非小,乃是本朝國壽王的後裔。當,本朝開國皇帝元祖打天下時,麾下有一異姓兄弟,兩人自幼義結金蘭,後來起兵造反,出生入死,並肩為戰,這才打下這萬里江山。開國之始,元祖敕封那兄弟為“國壽王”因他姓“重”更賜號曰:江山之重。兄弟相約,後兩家子孫輪稱帝。怎料元祖駕崩,卻傳位給自己的三子,當時朝中人頗有非議,但是重王爺卻沒有二話,兢兢業業,保住了新皇基業。到後來國壽王過世,這件事自然沒人敢再提起。皇家天下,方得以綿延十一代。怎料到了皇家第十二代、重家第十四代上,重家卻出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名為重耀,少負神童之名。讀書習武莫不能舉一反三,又有天生的神力,小小年紀繼承了祖上的“江山之重,國壽之王”的封號,後來又七戰七勝,西定邊關,成為國家柱石。

怎料這人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兀自不能心甘。偏要因祖上的一句戲言,來爭那皇帝的寶座。終於便在前年進京面聖時,突然發難,率死士攻入皇宮,意宮奪位。惜乎皇上早有準備,一早設下埋伏。皇宮中一場惡鬥,這重耀終於功虧一簣,兵敗被俘。

他這樣的謀逆篡位,按律本當誅滅九族。可是皇上仁慈,念在他重家大功,竟然一不殺他,二不牽連其他,只是將他發配。不過,發配之時卻有其他懲罰:御賜生鐵千斤,鑄鐵棺一口,殮那攻入皇宮的二百死士人頭骨灰於其中,澆縫銷稜,令其永世不得超生。又賜重耀草頭為姓,以定其賤民身份;天命為名,以儆重氏子孫,這才令他拖棺奔走,行遍天下。一路恩,一路思過,教化天下百姓。

那濃眉青年侃侃道來,狀甚得意。這邊李響、葉杏的拳頭卻已握得咯咯直響。舒展心中惶恐,夾在中間緊緊拖住二人的手臂,生怕二人暴起鬧事。

只聽那濃眉青年道:“如今訴罪已了,欽犯董天命便暫押此處。本城百姓不論男女貴賤皆可管教於他。一拳一分忠心,一腳一分聖意。各位,不要客氣,請便吧。”他説着撥馬走開,與其他四名騎士遠遠觀望。

人羣中一時一片靜默,這樣一條大漢,罪行又是如此膽大包天,雖然給鎖住了,又哪有人敢隨便招惹?一時間鴉雀無聲,無人敢動。

良久,忽有一個小孩擠出人羣,在地上抓了一把,一揚手,又是土又是沙地揚了過去。那大漢跪在地上,微微閉眼讓過這股煙土,再睜開眼時,面上仍是淡淡的,全無表情。

這下人羣膽子大了起來。菜市口的菜幫子臭蛋、石子樹枝,盡都丟了過去。那大漢頭上肩上眨眼間一片狼藉,卻兀自動也不動,偶爾翻眼看一看人羣,神中一片不屑。

突然有一人喝道:“住手!都給我住手!”只見一人分開人羣,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遠處的騎士微微一驚,其中年長者擺手示意靜觀其變。

只見進來這人歲數大概不過十七八的樣子,剃了個光頭,頭上又是瘡又是疥的,走進場中,他左右開弓把那大漢身邊的垃圾踢開,蹲下身來瞧瞧大漢的臉,微微搖頭嘆息,走回人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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