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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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品”里往往很难含纳历史文化的原汁原味。

好在从塬上发掘出的隋唐之佛雕石刻犹在,好在杨、李王朝佛殿、经阁之檐角上的琉璃、瓦当、鸱吻、兽头多有遗存,好在唐寺铺地用的镌有钉纹、莲花纹的方砖大量出土,且又嵌在今寺的甬道上,更好在历史文人咏普救寺的妙文华章美不胜收,我还是能从这复制品里捕捉到它的悠悠古韵。

普救寺的山门建在塬南壑下,与钟楼、佛殿、舍利塔同在一中轴线上,它们次第层层见高,浑然一体。站塬下仰而视之,犹如天上阙。我猜度,唐寺所以这样建构是为了让人景仰佛的庄严。但因这寺有了崔莺莺、张生那令人可望却难及的灵与的完美结合后,它更生发出几多崇高和神秘

倘若将唐时的普救寺喻作一鸿篇巨制,它的结构布局,堪称大笔勾勒,足以显示古蒲州文化的汪洋恣肆。而具体到寺中的每个建构,每处细部,也无不回环跌宕,曲处下笔,呈示着古蒲州文化人的绮思机心。

盛唐时期,大到建筑小至服饰,都是彩迸发的年代。泱泱大唐,仿佛要把普天下最瑰丽、最炫目的彩,全部采撷过来装点它的雍容华贵。遵武则天敕命扩建的普救寺,无论是金钉朱户的山门,还是琉璃重檐的钟楼,无论是富丽堂皇的经阁、禅房,还是镂金雕玉的配厢、亭榭,无不五颜争辉,七竞彩。中条山中的飞禽走兽,绘影绘神地融进了殿宇檐角上的塑雕;五老峰下的奇花异卉,神完气足地化入了回廊里的图案。这唐寺内,曾有百株大夫松矗立着秦晋的风骨,又有千竿君子竹摇曳着吴越的妩媚…

这山这河这浮桥,这塬这寺这佛塔,更有古蒲州丰厚的文化意蕴,都为元人王实甫从历史的幽井里打捞那个唐时发生的、几经笔传舌播的佳话,去重新建构一座经典情的琼阁,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檩楹甓砄。

三绝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

这大艺术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魔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

自从袒着赤的真实的亚当与夏娃,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碰撞出第一缕美的彩虹后,人类就沸腾起一种原始冲动里纳含着的伟大的渴望。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曾有多少人乘着生命的一叶扁舟,驶向鼓着大雷雨的河情海,不畏舟摧楫折的死生,遥望美丽如海市蜃楼般的彼岸,去进行着灵魂的探险。

王实甫笔下的崔莺莺、张君瑞就是这样的探险者。

似乎上苍早就为这对恋人心灵的约会作过心的设计。只要细读《西厢记》的人,站在普救寺山门前,双目微合,脑际中便不难幻化出唐贞元十七年杏月,那旷男怨女相识前的情景。

两辆来自京师的马车,颤颤悠悠地碾过蒲津浮桥,辚辚萧萧地向普救寺驶过来了…

一辆载着前朝崔相国的棺榇,另一辆坐着相国的孤孀郑夫人,女莺莺,稚子郎及丫环红娘。莺莺年方十九,针黹女红,诗词书算,无所不工。此时,郑夫人举家扶亡夫灵柩,去相国之故里博陵安葬。恰值蒲州军,无法东行,不得不寄篱于普救寺的“梨花深院”

一匹瘦马由书童牵引,驮着洛才子张君瑞沿着古道由东而西,款款连连地走过来了…

张生之严君曾官拜礼部尚书,不幸五旬溘然长逝,继而慈闱又玉楼赴召。父母双亡,张生裘敝金尽,书剑飘零。他自幼萤窗雪案,刮垢磨光,有丘壑,笔有藏锋。然命运多舛,及至23岁仍功名未遂,冷衾无侣。适逢是德宗降诏,开科取士,张生自恃有陆海潘江之才,视金蟾折桂如拾草芥。赶考途中,他一无挂碍,悠然自得。下榻蒲州后,他先是赏玩了蒲津渡口,志存高远地口占了那“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的诗篇,又被那直侵碧汉的舍利塔所引,便信步东向,来到普救寺山门前,游也豫也拾级而上,移步于着盛唐华彩的寺中…

寺中九曲回廊傍近月亮门的一侧,曾是张生的“惊”处。

当长叹“花落水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莺莺,遵母命与红娘走出“门掩重关”的梨花深院,穿过月亮门,款款点点地来到寺内“享单着双肩,只将花笑拈”时,蓦地被游兴正浓的张生窥见了,莺莺的绝世姿容立时攫住了张生的目光,燃亮了他的双瞳。惊呆过后,张生石破天惊地呐喊道:“呀!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业冤!”张生虽一介寒士,但毕竟是官居一品的礼部尚书的遗孤,且又来自向被誉为“国天香”的牡丹之故乡、唐时之陪都洛,用张生自己的话说,他见过的玉人何止万千,为什么独有崔莺莺使他“眼花缭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呢?

这是因了莺莺是一美于众美的殊美之女子。

正当张生忘情地鉴赏莺莺的绰约风姿时,被红娘一眼瞥见,她忙扯起莺莺的素纱长袖,往回返。被人欣赏向为美姝丽媛的一大快事。实际上,张生瞧莺莺时那如痴如醉的憨态早被莺莺觑到了。此刻,她仍不嗔不喜,莲步轻移芳径,临去时蓦然回首,向张生投以“秋波一转”

至美者的“秋波一转”是天国瑶池里的圣波在人世间的俄而一闪,它仿佛能把世界上的一切曼妙与绚丽都集中于那芳菲一瞬。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泻出的美,与轻佻女郎吊眉眼时所传递出的光,有着云泥之别。至美者秋波一转里所生发的美,与美学家理论上的美最为接近,它不包括生理上的快和经验上的,它是一种人们像崇拜圣母时一样的圣洁的美

随着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沉浸于“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的氛围里的张生,心灵中产生了一种如沐圣雨,如饮琼浆的不可言喻的愉悦。

太理太实际的人,只会用功利的彩笔心涂抹自己的脸谱,他们常是把生理冲动裹上层层纹饰,不许它出本来的面目,以适应他人纷纷、纷纷他人的社会。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成为经典情的主人。男子多是先拥抱功名利禄,然后再拥抱女人。

张生却是封建士大夫阶层的“异类”这位原本有着“云路鹏程九万里”志向的才子,在接受了绝莺莺那“秋波一转”的朦胧的深浅莫测的的信号后,便断然决定不再赴考,抛弃那触手可及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而去追求眼前的“颜如玉”他几经周折,终于借居于普救寺大雄宝殿的西侧一厢,去作灵魂的探险者。

我从张生的“惊”处,走进了大雄宝殿。这里曾是张生闹道场的地方,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因“美”而生发的佛门闹剧。当三月十五月圆时,众和尚为崔相国做水陆道场。张生闻知,也随了一份斋追荐父母,再睹莺莺芳容…

在张生焦渴的殷盼中,素缟白裙的莺莺踏着月走来了,犹如“玉天仙离了碧霄”当莺莺袅袅婷婷地走进大殿,张生凝目而睇,但见莺莺“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如白荷出水,似月夜玉兰。楚楚动人的莺莺,不仅再次惊煞了张生,也使庄重肃穆的佛殿里的众和尚,了方寸,没了章法。

王实甫仅用《乔牌儿》、《甜水令》两小段曲牌,便将众和尚睹美时锁魂夺魄的情状,描绘得颊上三:那坐在法座上的年老法师,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莺莺,竟忘了念经;那击磬锤改变了方向,将身旁小和尚那光光的秃头当成木鱼儿敲;而被敲的小和尚因全神贯注莺莺,竟也不知疼痛…此时大殿内的众僧徒,不论老的少的,丑的俊的,愚钝的聪明的,无不呼不,神恍惚,心摇目,颠三倒四,以致于烛尽无人点,香灭无人燃…

佛门本是训喻人们收敛内心截除念,以达物我两忘四大皆空的地方。但有着鲜活体的人毕竟不是石雕的罗汉,在至美者面前,也会解除心灵的防御和装饰,敞开并袒出人美的本相,还原为凡胎俗骨。

美的天贯穿人类的起始和终极。《诗经》有“美目盼兮”的咏,而叹代乐府诗《陌上桑》,则将人的这种天描摹得活灵活现: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帽著巾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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