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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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還是破舊的車站,還是鬧哄哄的人群,還是像僵臥的蛇龍似的等待開動的火車——此刻,在志摩的眼裡,卻成了童話中的仙境,一切都變得那麼的動人:自己,——就是快樂王子,身邊端坐著一位從有毒龍看守的古堡中拯救出來的美麗公主;一切都發出耀眼的光芒:親友們的笑容與揮手;一切都像莊嚴的凱旋曲:親友們的祝願、叮嚀…就連月臺柱子上畫著赤身胖孩和豔俗女人的廣告牌,也似乎鍍上了一層金,燦爛可愛。

志摩哽大了嘴,從車窗裡伸出半個身子向送行的親友用力地揮手;小曼在他身後,安詳地微笑著,輕輕搖動一方絲羅小帕。

車動了,月臺上的聲高了起來。志摩和小曼放大嗓門向送行者說了幾句告別話,車子就載著他們和他們的幸福,離開古城北京向南方進發了。

這是一九二六年的暮秋天。

“你還記得嗎?我的《愛眉小札》開頭的那一句話?‘幸福還不是不可觸的。’我的預言應驗了!”志摩親呢地挨近小曼,悄聲說道,臉上顯出難以名狀的喜悅與得意之

“我還記得你那記裡許許多多傷心、痛苦、絕望的句子哩。”小曼嬌嗔地看了他一眼,故意說。

“那只是為了襯托幸福所著的底。我好像記得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裡說過,正因為痛苦,歡樂才莊嚴醇濃。”小曼抿嘴一笑,沒有作聲。她拿了一顆話梅放進嘴裡,仰著頭,閉上眼,品味著話梅的甘甜和鹹酸。

他倆的婚禮是農曆十月三月《孔子誕辰》在北京北海舉行的雖然不辦酒宴,只備茶點,但在北京的文化界名人幾乎都來了,一時群賢畢至,仕女雲集,熱鬧非凡。

證婚人是梁啟超,胡適作介紹人。

志摩望著窗外。

飛馳而去的景物就像倒退回去的時光,志摩又看到了自己的盛大而簡樸的婚禮場面:禮堂裡小圓桌排列得井然有序,賓客們團團而坐,他們手捧清茶,談著,祝賀著,讚美著,嘆著。笑聲,語聲,照相機的“咔嚓”聲,嗑瓜子聲,響一片。

雜聲漸漸靜息下來,儀式開始了。

胡適首先起立致詞。他用帶點安徽口音的國語,緩慢而有力地說道:“今天,我們聚在這裡,慶賀志摩和小曼的燕爾大禮,心中非常快樂。”他停頓了一下,輕輕咳嗽一聲,又說:“朋友們知道,他們兩人都走過一段痛苦的路。但是他們百折不撓,相信只要朝著確定了目標一直走下去,理想遲早會變成現實。現在他們成功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著實為他們高興——”大家報以熱烈的掌聲。

“他們的成功本身表明一種新的人生觀的興起和成立。固然各人遭際不同,不必競相效法,但把熱烈的愛情作為婚姻的唯一前提來考慮,卻無疑是值得讚頌的。他們的心地純潔坦蕩,他們的真態人所共鑑,他們的堅毅驚天地動鬼神;有了這種神,做學問,辦事業,不論幹什麼,可以說無有不成者…

“還望志摩、小曼,長此互敬互重,互提互攜,在人格上、學問上、事業上,以情和幸福為豐厚的滋養,竿頭進,層樓更上,作出可貴的成績…”適之的賀詞,又一次在志摩和小曼的心頭掀起一股興奮、歡樂的巨。他們相視一笑,一齊把的目光投向他。

胡適說罷,掌聲過後,梁任公神在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他身穿譁叭長袍,黑綢馬褂,把眼睛向四下一掃,又扭頭看看畢恭畢敬地站在身夯的新郎新娘。

小曼一身西式禮服紗裙,上綴朵朵隱花,襯出了頸項裡的絞絲金項鍊和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全身裹在一層光華里。志摩是淡青的長袍,金絲眼鏡,油亮的頭髮向兩邊分開,嚴然一介書生。

“志摩,小曼,你們兩個都是過來人,”梁任公的嗓音特別響亮。

這句話,像一把錘子似地猛敲在沉浸在幸福裡的志摩與小曼的心上,使它們突地收縮了一下。

“我在這裡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滿堂賓客莫不大驚失,面面相覷。

“婚姻是人生大事,萬萬不可視作兒戲。現時青年,口口聲聲標榜愛情,試問,愛情又是何物?這在未婚男女之間猶有可說,而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便是逾矩了。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勿施於人,此話當不屬封建思想吧,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麼榮耀,有什麼光彩?

”梁啟超越說越動,越說越憤慨,滔滔不絕地演說了一篇訓詞,將新郎新娘著實訓斥了一頓。

志摩心驚跳地低頭聆聽,斜眼瞄去,只見小曼臉發白,雙手微抖;座中小曼的父親陸建三老先生和老太太的面上已無人

連適之都十分尷尬。志摩是明白梁師的用意的。以他的年輩和閱歷,他當然不贊成志摩與小曼的結合,他認為他倆的愛情,只不過是率衝動,荒誕放肆,將來必不美滿,所以今對兩人當頭律喝,以作警戒。志摩從不記恨別人;梁師愛惜自己,只是他對小曼缺乏瞭解,才說出如此煞風景的話來。過後向小曼作番解釋,向岳父母打個招呼就是了。

可是那位任公老夫子卻一發不可收,到後來竟至聲俱厲地直呼其名:“徐志摩,你這個人情浮躁,所以在學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於離婚再娶…以後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大庭廣眾之間,疾言厲之詞,志摩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趨步向前,低著頭,悄悄地對老夫子求情說:“請老師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子吧。”梁啟超這才住了口,袍袖一拂,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僵局似的場面延續了幾分鐘,不知什麼人走到一邊把留聲機打開了,勞姆斯的《匈牙利圓舞曲》歡快地奏鳴起來,於是,氣氛又漸漸活躍了。

在司儀的高聲安排下,新郎新娘向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行禮以後,接著進行新人換信物的儀式。志摩突然緊張異常,他呼急促,雙手顫抖…

志摩是個詩人。他把自己與小曼的結合看做自己理想的實現,愛、自由、美三者完滿的成就。這是一首偉大、莊嚴、神聖得無與倫比的詩,今天完成了。他想,當荷馬、但丁、歌德在他們的《伊利亞特》、《神曲》、《浮士德》的最後一行後面圈上句號時,他們的手是否也會因動、興奮而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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