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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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貓突然從屋裡跑出,它目中無人地攀到了樹幹上,接著噌噌爬到高處。好一陣無聲無息。小鹿過來,往上望了望說:"小臉探出來了;還笑呢!"從岳父家回來,梅子的心情很好。她咕咕噥噥:"你知道我爸多麼喜歡你嗎?他想你,只是不說…"這顯然是不實之詞。她故意說父親而不說母親——岳母才真是愛護和關心我。我寧可相信梅子所有良好的品都是從母親那兒繼承的。

"現在城裡變化很大,到處都跟你走時不一樣了。你們雜誌社現在好熱鬧,成立了好幾個公司。柳主編對爸爸說:如果他不走就好了…年輕人衝動起來沒辦法。不過他隨時回來我們都歡。柳主編真是這樣說的…"我打斷她的話:"她為什麼對我那麼寬容?她是對你爸好——她對老幹部個個都好。"梅子立刻不語了。

我們在這個話題上真沒有好談的。她又開始說小鹿的體校、體工隊——"他上次參加比賽得了個亞軍,市裡獎給他三千元。如果是冠軍能獎一萬元。還是這麼小的比賽…"我說:"一切都指望小鹿了。以後他掙多了錢,我要借錢在園子裡打一眼機井。現在水源不足…"梅子嘆了一聲。

第二天一早門前就響起引擎聲,梅子馬上說一句:"柳主編來了!"果然,進來的人正是柳萌。她有些誇張地皺起眉頭看著我,半晌才吐出一聲:"呀!

"梅子去為客人端茶和水果,一邊忙一邊咕咕噥噥說客氣話,偶爾還招呼我一聲。梅子真有趣。

我問候了前領導,並握了手。她的手比以前更柔軟,也更有力。這雙手在這個時代會不失時機地抓住任何想抓住的東西。她說:"你倒沒顯得老氣。"

"你更是這樣。你越活越年輕,就像戀愛中的女人一樣,顯得容光煥發…"我的玩笑有點過了。梅子的眼睛掃過來一下。

柳萌笑得很厲害,用手指點觸我的前額。她以前經常這樣。"大家都想你呀,都說你回來多好。喏,這是最近兩期刊物——改革版面以後的。嚇你一跳吧?群眾評價很高,個別人,當然了,不管他…"我絕想不到這就是以前服務過的那份綜合雜誌。它比我離開時走得更遠了。封面庸俗而無恥,封二封三除了廣告畫就是道德敗壞的女人照片;內文是一些奇聞怪見錄、"企業家"事蹟、徵婚細目和氣功介紹。黑白圖片與文字佔同樣篇幅,有時氣功師和女人、領導講話照片佔去半頁或一整頁,偶爾還佔兩頁…我把它們堆到一邊。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我有時也不完全贊同。不過刊物要生存,就要順應時代。現在刊物本身發行可以賺錢,徹底扭轉了局面…"柳萌頗為得意,說話時嘴微微收束。

"那為什麼還要再辦那麼多公司?看來這回要全力撈錢了,而不是為了把刊物辦好——只要賺錢就行…"屋子裡一下安靜了。梅子怔怔地望我們。

柳萌嚥了一下。後來她笑了:"知識分子當然不會喜歡它,我說過,我也一樣。不過群眾喜歡——發行量就是這個說明;群眾喜歡,我們又算什麼?"我覺得一股血直衝到了腦門。

柳萌繼續說下去:"想一想,我們自己又算什麼?我們的工作為了什麼?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給群眾提供喜聞樂見的神食糧?一想到這裡,那點擔心也就沒有了…"我極力想忍住,但還是問了一句:"你說的群眾指哪些人?誰代表他們?"

"就是大多數人唄…"我本就不想聽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訴她:"你說的群眾喜歡的東西多了。如果你們不拒絕,他們想看想要的還遠遠不止這些——你們有勇氣——滿足他們嗎?"柳萌臉有點變:"他們還想怎麼?"

"怎麼都行,你們琢磨去吧…就怕你們沒有勇氣…"柳萌站起來,往梅子身邊靠了一步,說:"你聽他怎麼說我們…"梅子附和著柳萌批評我:"瞧你說的!瞧你說的…"柳萌好長時間沒有吱聲,明顯地不高興了。梅子想說些愉快的話題,可對方就是不搭腔。後來柳萌又勉強呆了一會兒,就告辭了…

梅子難過極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來看望你,她關心你,她為你好…"我心裡很煩。我告訴梅子:"算了,別說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樣好。她還有臉說群眾,她知道什麼才是群眾?她該到這座城市的小巷子裡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擠在一間小屋裡的市民和工人!她還該到山區、到那個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窮得連一件木頭傢俱都沒有的農民!去看看那些被搶劫的百姓、被殺死被糟蹋的女中學生、農民的女兒…現在這些惡事故多得數不勝數,天黑了人不敢出門…這些人才叫群眾!他們手無寸鐵!她是一個刊物的主編,她幹了什麼?她不過是用這個刊物給惡打氣,把他們的勁兒煽足!她簡直和那些惡是一夥兒!"

"快別說了,你太沖動…"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為群眾做了什麼好事?沒有!

她的刊物大肆讚揚的人中,明明就有我們大家都知的氓惡——就為了幾個錢。世上還有比這更噁心的事兒嗎?"汗水順著我的兩頰下來。

梅子說:"她說以前也有人提過這樣的意見,她說刊物是正常經營,是在法律範圍內…"

"法律也是他們解釋的法律,好多人屋裡連一件像樣的木製傢俱都沒有,怎麼會有法律?聽她唬人…"

"她對爸爸說將來請你去最好的一個公司幹經理,工薪也高…"我打斷她:"我才不會去掙她的黑心錢。我現在的葡萄園賺不了太多的錢,可它乾乾淨淨。"梅子出了眼淚:"柳主編是看在父親面上才關心你的,父親知道了該怎麼說呀?

"

梅子好長時間都在抹眼淚。她說大概柳萌再也不會原諒我們了,她甚至不會再到父親那兒——"你心裡完全可以那樣想,怎麼能面對面頂撞?你太缺乏修養了,我真為你擔心…"看著梅子難過的樣子,我有點心軟了。我告訴她當時實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區和平原上的人,還有鼓額最近受的傷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說了一點,她立刻不吭氣了。"不要擔心,我們不需要她來原諒我們,相反我們倒要永遠與她有個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細究起來是非常醜惡的…你說我修養太差,我承認,不過我現在擔心的是修養太好的人越來越多,敢於說句真話的人倒越來越少。我最好還是別要這種修養吧…"我們一直談到夜降臨,都很動。梅子並不認為我全錯了,但對我採取的方式仍舊難以接受。她咕噥著:"我好擔心——擔心這一輩子…我們怎麼過啊?沒人像你這樣,我心裡明白…"

"不,像我這樣的人很多,很多很多;還有比我堅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擔心。我明白你擔心什麼…

我對你說過的往事——我們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說過,我們這一家人有很多失誤和缺點;可是他們的不幸都是為了堅持做一個好人、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囑自己:你不過是這個家庭的一個後來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騰到了你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種人。我們家遭難的人已經那麼多了,他們為心裡那塊熱辣辣的東西受的折磨已經夠多了。

我這個後來人可千萬別溜掉,我得住。我其實一生下來就得接上去。這是我一點一點明白的,越來越明白了。梅子,看在我們這一家的面上,原諒我因這樣對你造成的傷害、給你的不愉快吧;請你相信我們家淚都是為了窮人,為了要做個好人——有信仰的人才算真正的好人啊!請你相信我們家是無私的,我們至死都相信應該有正義——它應該是存在的…我如果今天稍稍一鬆弛就變成了另一種人,那麼對於我們這一家人來說,就是前功盡棄了。我絕不敢也絕不能冒這樣的風險,這太可怕了,這種背叛太大太大了…我就是這麼前前後後想過了,我真的不能後退了…"梅子在我急促的語氣中一聲不吭。她完全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她擁住我,用力吻我。她的淚水把我的臉都打溼了。

我多麼需要她啊,我們是不能分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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