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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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導師的病一開始大概是一樣的:心口疼。我記得父親剛從南山回來時,被押到一個小村裡幹活:刨地、翻土…所有的髒活累活都讓他幹:有一次讓他去掏一口枯井,井壁塌了,他差一點給活埋在裡邊。正做著活,不一定什麼時候犯了"心口疼",疼得死去活來,滿地滾動,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滾落下來。他呼喊著,到處尋找土坎,把肚子死死地壓上去…我看著,見旁邊的人笑,就認為這可能不要緊。他們說:疼一會兒就過去了,不要急。我就和他們一起等待這疼痛過去。他是我的父親啊,我眼見著他把十手指
到了土裡。我等待著。這樣不知過上多久,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反正不會更短,父親的手才慢慢從土中
出。他開始
動,試著爬起來。我不記得去攙過他一把。他的身上到處沾滿了泥土,臉上的土屑把他
得骯髒不堪也醜陋不堪,我真不敢看他一眼。他的臉蠟黃蠟黃,差不多不看任何人,一站起來就彎
尋找那把鐵鍬。他重新默默幹活了。
都知道他有"心口疼"的病,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除了母親之外,沒有人想起讓他看看醫生…直到今天,我只要一想到父親,就要想到"心口疼",想到他在田野上滾動的情景。
那個秋天好像只是一晃就到了結尾,大片的樹葉被寒風掃到山壑裡,接著是降霜。一個孤獨無援的人摟緊自己單薄的衣服,站在山崖上看茫茫晨霜,那受一輩子也難以忘記。
我還能記得,那天太陽一點點升起,山地毫無暖意;太陽首先照亮了山下一片紅薯地:前不久還是碧綠的葉蔓被一場早襲的大霜給洗成了焦黑。看著看著,我突然覺得口那兒
得難受,但說不上是疼痛還是怎麼——我被這突來的
受
得站也站不穩,不知為什麼只想向著北方奔跑…我真的跑起來,一大早腹中空空就胞,
著寒風,像被什麼牽引了催
了,只是一個勁地向北、向北,荊棘刺破了腳踝都在所不惜,血
霜地而渾然不覺。
北方,那是大海的方向,那是平原的方向;那兒有片叢林,叢林中有個小茅屋——我原來是在向著它飛也似奔跑啊。
我的臉在晨風中洗得木木的,嘴像冰,抿都不敢抿一下。我總不能這樣一口氣跑完幾百里路程,可奇怪的是我想都沒想過在哪兒停留,只是要往北,北方有個揪心的東西,它是什麼我說不清…
不知跑了多久,反正在那個秋天的一個漆黑的夜晚,我一頭撲進了茅屋…我的千苦萬難的父親再也沒有了——他就在那個普降大霜的凌晨犯了"心口疼"
…
照例是滾動、滾動,一直滾動到黎明。太陽剛剛升起時,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在人世間走過了多少曲折,曲折多得沒有盡頭,千難萬難沒有盡頭——可是一大早他就穿越了這一切。這個世界與他有好一場苦難的纏綿,真是難分難解,血淚織。他好不容易在一大早與之分別了。
多麼神秘和費解的"分別"。我難以全部理解這"分別",但可以覺到它在一瞬間濃縮了幾十年的時光:並因為這濃縮而變得更為堅硬。
為了領悟它,我前前後後地想著父親:在茅屋,在母親身邊,在回到山區之後…想啊想啊,總離不開他在地上滾動、將肚子緊緊貼在土地上的場面。我突然心上一震——我想到了什麼?我想到了他那姿勢,正是恨不得將自己的軀體與泥土融為一體——他正全身灼熱地貼緊、再貼緊;把手指進去,那是要抓緊,就像抓緊母親的衣襟…他最後就這樣消解在土地之中了,與之再也不能分離了。
我用力地想著父親。略過一個個細節,簡單些說他是大山裡的一個窮娃娃,因為跟上一個大官僚資本家——他的叔伯爺爺——才得以走出大山。從此他徹底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他多麼便捷地、理所當然地找到了一個幸運。世上的多少人無恥、做狗、在地上爬,無非就為了找到這樣一個幸運而已。但父親長大之後,卻開始慢慢地往自己的血脈上靠攏,這個過程簡直就是靠本能來完成的。他大概記起了自己是誰的兒子——那片大山的兒子、貧窮山民的兒子。於是他的命開始有了著落。
原來一個人最最重要的,是先要明白自己是誰的兒子。
這簡單嗎?一點兒也不。這是最最基本的,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人們都常常缺乏面對這個基本問題的勇氣。人不願意在血緣上確認自己,總是首先忘記自己是誰的兒子。
父親很快離開了那個了不起的叔伯爺爺。
不僅如此,在後來父親的同志決定處死對父親有過撫養之恩的叔伯爺爺時,他並未依靠自己的影響力去改變這個決定。全部理由很簡單:叔伯爺爺是他信仰的死敵。
那個人被暴地處死了。但神靈會愛護和寬恕一個懷著熱烈信仰的人,為著他的純潔。
他的後半生受盡煎磨,在大地上滾動、十指進泥土深處時,他擁有的還是那份熱烈…貧困、羞辱、難以忍受的摧折、巨大的病痛,都不能改變那份熱烈,這不是個奇蹟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今後要好好地愛我的父親了,雖然這已經有點太晚。
回想導師的死,不過是作為生者給他的一個總結。我的從身心深處泛起的尊崇和神聖,不是因為他專業上的高深造詣、無人比肩的成就,不是其他的一切,而僅僅是——他始終記住了自己是誰的兒子——牢記了作為兒子的使命。
我從今以後要好好地愛我的導師了。
自從我懂得了人是可以分為"汙濁的"和"純潔的"兩類之後,我的心就變得清明瞭。從那以後我的判斷就極少出錯。當然還可以依據其他標準,但我發現那樣會使我長期處於矛盾和混沌狀態。一個人只要是純潔的,他就有可能勝任任何事情,他起碼不會欺辱和出賣,不會背叛自己的母親。
愛母親是一個重要的標準,不愛母親就不會是一個潔淨的人。
一個傷害和欺辱了母親的人,無論穿上怎樣的衣服、著怎樣美妙的言詞,仍然需要拒絕他。他必是善的死敵。
生活中一再地驗證了這個原理。
我無比仇視那些欺辱了母親的人。我這兒只不過再一次轉告了我的警覺而已。
"瓷眼"身邊常常充斥著類似的汙濁。他想用汙濁的水淹沒o三所。他器重和唆使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些鑽營之徒,真正的勢利小人、渣滓。其中有個最肯賣力氣的、外號叫"肝兒"的人,曾一心要承接"瓷眼"的遺產。"瓷眼"常常訓斥他幾句,以表達內心難以抑制的欣悅。在他看來,這個"肝兒"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人選了。"肝兒"的調動、提拔重用,都是"瓷眼"一手辦的。前不久"肝兒"還在一個野外基地做後勤工作,是老式屠宰場的工人。"肝兒"的一個親戚是某部門負責人,就把他推薦給"瓷眼"。"瓷眼"有些為難,說o三所無論如何是一個著名的科研部門,調動有些難——那要有論文有著作,起碼…就從那次接觸不久,"肝兒"竟然奇蹟般地發表起論文來了,而且接二連三…
這樣o三所就增添了一個重要人物,叫"肝兒"。"肝兒"先任行政負責人,不久又獲得了高級職稱。大多數人都不太知道這個人的歷史,只有極少數搞人事的才得知一點來龍去脈。這個人絕無斯文氣,像是野外鑽出來的一條狼,在整個大樓中顯得太不和諧。他幾乎成了"瓷眼"的貼身保鏢,一天到晚被一夥身份不明的人簇擁著,駕著摩托和高級轎車到處馳騁。只要是反對過"瓷眼"的人,家裡總要出一點事兒,不是愛人孩子在路上被人揍了,就是宿舍玻璃被人砸了。
"肝兒"與這個城市最有名的黑道人物都有來往。那一次我在樓道口的遭襲、所裡一批人被私訊、偷查檔案,"肝兒"少不了都是重要的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