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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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就到了初五。

陳家村的村民美美地在家過了個年。明天,就又要出門,離鄉背井地奔波了。今天便是他們最喜慶的子,因為戲堂又開了。

各家的高手全都在喜慶裡上臺了,生、旦、北、雜各顯其能,戲堂裡傳來聲聲彩聲,直把門外的冰雪也融化了些。

這一聲彩——更大!因為陳玉琴終於上臺了。

陳玉琴坐在椅上,由兩個兄弟抬上戲臺,在如的掌聲裡紅了臉,可是兩隻眼卻興奮得發亮。他的手腕,十指,手肘上都有提線纏繞,甚至連嘴裡都含了一個拉環。這些提線均是草葉細,十分罕見,更難得在並不垂下,反而直刺房頂。看上去他本人倒像一個傀儡,被無形的手牽扯住了。戲堂新架了兩房椽,難道他的傀儡在上邊?

有人在臺下起鬨。陳玉琴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左手手指不經意地彈動。只見臺下陰影裡有一人站起身來,分開人群,來到臺側。他左右看了一看,再一步一步地走上側梯。

來人身量很高,走得很穩,就這樣突然未經許可地來到臺上,人人都是一愣。卻見這人回過身來,一張國字臉,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頷下微有短髯。奇怪的是,他的身上也有十幾細繩,向上伸向屋頂。

“他是傀儡!”有人大叫。這一提醒,人們才紛紛發覺,這人的面略與常人有異,稍顯細亮,是漆出來的。

這一來可炸了鍋,這麼大的傀儡已屬罕見,它能瞞過諸多行家裡手就更是難能,偏偏還讓所有人都看不出,說是陳玉琴在縱,可陳玉琴與它同在臺上,相距三步,這是怎麼成的?

陳玉琴眼望眾人又驚又羨的目光,心中更是得意。他殫竭慮做出這偶人來,又專門做了一部傀儡車,架在樑上可憑一線而進退自如,更利用車上滾軸,練成人在地上便可控傀儡的絕技,要的就是讓大家木立當場。

他正在得意,忽聽一人罵道:“小畜生!誰讓你行如此膽大包天之事!”一人“噔噔噔噔”踏上臺來,一記耳光劈面打到,正是延福翁。

陳玉琴吃了這一記耳光,被打傻了,喃喃道:“不…不是您同意我做的麼?”延福翁罵道:“我讓你把英雄樹做成傀儡,誰讓你做人了?女媧娘娘捏土做人,那是神仙的事,咱們做傀儡的哪有這種福澤?玩傀儡就已經是損陰功的了。祖宗傳下的規矩,傀儡必須小於真人。當年陳平老祖宗為救漢高祖,做了真人傀儡,禍延三代,封國獲罪而滅,你不知道麼?如今又做了這麼大一個傀儡,你想害死我們啊!”陳玉琴捧住臉,一時呆了。陳氏一門確然有此規矩,只是他得了英雄樹,想到如此奇招,一時已顧不上許多,再加上他一直閉門造偶,別人未嘗得見,自然也無從提醒。此刻延福翁突然提起,他這才想到。

便在此時,門外有人笑了:“做了就做了,誰又管得著?女媧?神仙?他們又算什麼!自己的命,就在自己手裡。自己沒本事,什麼話也別再多說。”來人說話語調高亢、字字鏗鏘,所出之語更是大犯天命,眾人悚然動容。回頭看,只見戲堂大門一開,有五人魚貫而入。後邊四人一黑衣打扮,腳步輕盈,面上死氣沉沉,沒一點表情。當先一人身材高大,長髮披肩,額上一抹紫帶箍頭,身披一件五英雄氅,錦緞織就、光彩奪目。往臉上看,兩道劍眉一雙虎目,邊冷笑自帶威風,不是別人,正是久已不見的公羊海。

陳玉琴一見大喜,喚一聲:“大哥!”公羊海已飄身上了戲臺,他身後的四個黑衣人若有意、若無意,分別把住了門窗入口。

陳玉琴想念公羊海已久,此刻突然重逢,本立時上前見過,可是公羊海只往臺邊遙遙一站:“兄弟,恭喜你三樁願望一齊達成。”因為提線牽引,陳玉琴也不好太往前走,便道:“大哥,好久不見了。”一邊說,一邊縱那偶人向公羊海抱拳行禮。

公羊海看著那傀儡,目中光一閃:“很像我。”陳玉琴笑道:“不錯,我正是以大哥的樣子來做的。”公羊海又道:“卻不知戲是哪一齣呢?”陳玉琴低下頭:“還沒想好…”公羊海冷笑道:“只要不是‘英雄樹’那場便好。”陳玉琴愕然抬頭道:“大哥說的哪裡話…”公羊海手一揚,打斷他:“若是不知該演什麼,我倒是可以給你出好戲。”陳玉琴又是氣惱,又是好奇:“大哥請說。”公羊海把手一負:“這齣戲,便叫做‘公羊海劍殺沈公子’。”他把冷冰冰的目光向臺下一掃,頓時阻住了幾個人的不滿,繼續道,“話說一代大俠公羊海被陳家村掃地出門以後,下苦功修習劍法,不久劍法大成。他想起自己家破人亡之痛,頓悟到自己所以遭此大難,全因太過軟弱。若是當劍法高明,沈公子也未必敢來挑戰,來戰也未必能贏,不贏也就不會有人膽敢把自己作為練習的靶子,害了一家人的命。現在他的劍法已有大成,那自然誰都不怕。於是他三個月內連挑七大劍派,又南尋快劍沈公子。兩人二次動手,雖以沈公子之能,也不能在公羊海劍下走上三招。沈公子苦苦跪地哀求,終於還是被公羊大俠刺殺在福建丹霞山頂。此後,公羊海大俠憑一己之力,踏平天下劍宗,終於建起天下第一的神劍聯盟…怎麼樣,這齣戲文如何?”公羊海侃侃而談,自大、瘋狂、冷酷盡現臉上,臺下諸人已忍無可忍地聒噪起來。陳玉琴顫聲道:“大哥,你糊塗了…”公羊海道:“沒有,我沒糊塗。兄弟,我能報大仇,能有今天的成就…我知道,全是靠你。若不是你給了我那本秘籍,我斷斷練不成觀人術天命劍。兄弟,我今天來,是為了三件事:第一,跟你說聲謝謝;第二,把秘籍還你。”說著,公羊海伸手入懷,掏出那本薄冊。那冊子想是被公羊海時時翻閱,雖然尚算平整,但已變軟發黑。

陳玉琴接過冊子,強笑道:“這東西值什麼,你還專程送回來。”公羊海道:“這東西對你來說無關緊要,對我,卻是身家命之所在。是以,我來的第三件事,便是毀了它!”話音未落,公羊海一劍刺出。

陳玉琴剛拿到冊子,猛見公羊海劍到,手一震,整本冊子“砰”地一聲炸開,碎片如灰蝶般四散飛舞。

陳玉琴驚道:“大哥,你做什麼?”公羊海道:“你莫怪我,實是大哥不願再被人玩於股掌之間了。現在我的劍法已經天下無敵,只是沈公子臨死前的話讓我放心不下。”陳玉琴道:“他說了什麼。”公羊海森然道:“他說:‘這劍法不是人間該有的,透天命,必遭天譴。你今以此劍殺我,他必有人用此劍殺你。’我聽他說得在理,這就回來問問你。我的好兄弟,你有沒有將教我的再教給別人。”陳玉琴怒道:“沒有!”公羊海笑道:“你急什麼?”說話間他立起三指,高高舉起,“我問你三遍。第一遍,你有沒有將教我的再教給別人?”陳玉琴正道:“沒有!大哥問幾遍也是一樣!”公羊海一笑,將一指收回。

慘叫聲頓起。公羊海帶來的四名劍手突然拔劍,劍劍往堂中村民要害刺去。陳家村諸人本就不懂武藝,又事起突然,全然沒有還手之力。但見劍劍飛血,一眨眼,地上已橫屍數十。剩下的村民,全都擠在屋子正中,瑟瑟發抖。

陳玉琴被這鉅變驚得目瞪口呆,眼見自己的玩伴、叔伯、甥侄血濺當場,不由一股熱血直衝頂梁。

公羊海再揚手,笑問:“仔細想想,有沒有?這是第二遍。”陳玉琴怒吼道:“我說過沒有了!”公羊海再收回一指,劍光又起。

陳玉琴急得對黑衣人大叫:“住手,住手!”公羊海微笑看著:“他們聽不到的,他們都是聾子,不然我怎麼放心帶來。”現在堂中站著的,已不及二十人,公羊海又揚起手。

陳玉琴哭道:“你別問了,我真的沒教過別人!我本不知道這東西有如此大用…求你別再問了,放過我們吧…”公羊海正要答話,臺下卻有人道:“小琴,你求他幹嗎?這人已經瘋了,跟他講什麼道理!從他砍斷英雄樹之起,咱們不就知道事無善了麼。每天都做傀儡戲,你難道不明白,這線一拴上,想跑都跑不了。讓他殺!他也沒個好結果的!”說話的正是延福翁。公羊海笑道:“老頭兒,你的話還真多啊。”陳玉琴突然想起一事,哭道:“二爺爺,是不是我做了真人傀儡,老天爺降罪了?”延福翁道:“呸,管那麼多做什麼!現在是他要殺咱們,關老天什麼事?小琴,真人傀儡做了就做了,這傢伙和傀儡車一現世,咱們幾輩子的傀儡戲就都算沒白做。”突然之間,黑衣人又拔劍衝上,二十幾人稍稍一亂,已盡數伏屍地上。陳玉琴驚道:“你還沒問我呢!”公羊海一笑道:“還問什麼,兄弟你的話,我還信不過麼?既然你說沒教過別人,自然是沒有。”陳玉琴哭道:“那你還殺人?”公羊海道:“你雖然沒教過別人,焉知他們之中,後沒人能領悟到今你所悟出的?為絕後患,還是殺了的好。”陳玉琴恨道:“那你也該殺我了?雖然我現在未教別人,但將來一定會…”公羊海打斷他的話,笑道:“兄弟提醒的是。但你於我曾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下手?這樣吧,你自行了斷吧。”言畢一抬手,手中長劍“嗆啷”一聲,跌在陳玉琴腳下。

陳玉琴定定看著公羊海,眼中似要噴出火來。再低頭看那劍,劍在地上亮如秋水。猛抬頭,他的眼已如死水般平靜下來。方才他本已卸下指上、口中的提線線環,現在卻又慢慢、一絲不苟地一一套好。然後他顫動手指,一直站在臺後的傀儡一步步走來,來到他椅前,彎將地上的長劍拾起。

公羊海讚道:“兄弟,真有你的,傀儡做到如此靈活!也好,你這樣的人,死在自己的傀儡劍下,也算死得其所了。”卻見那傀儡轉過身來,站在陳玉琴身邊,收劍當,凝然不動。陳玉琴道:“將死在我傀儡劍下的,是你!”公羊海與這和自己一般模樣的傀儡打個照面,心裡一陣恍惚,突而清醒過來,怒道:“你說什麼!”陳玉琴咬牙道:“我要殺了你,給大家報仇!”公羊海仰面笑道:“就憑你?一個沒腳的廢人?”陳玉琴道:“可它有腳。”公羊海一呆,後退一步,把手一揮,怒道:“那我就成全你!”臺下的四名黑衣人見了手勢,同時拔地而起,四柄長劍分由前後左右四邊,一齊刺到,陳玉琴與那傀儡瞬間被罩住不見了。

突然“蓬蓬”幾響,四個黑衣人撒劍跌倒,個個喉頭一點血痕。出來的陳玉琴,前一片血漬慢慢擴大,那傀儡也已斷了一臂。只聽陳玉琴冷笑道:“現下如何?你別忘了是誰教你的。在我看來,他們的劍法又慢又傻!”公羊海臉鐵青,殺機漸盛。他從地上撿起一柄黑衣人的長劍,哼聲道:“那又怎樣?你我都學了觀人術,可是我身負功夫,你沒有。只要咱倆的劍一相碰,你就完了,或者我把這木頭人身上的連線劃斷,你也就死定了!”陳玉琴點頭道:“好呀,來吧!”兩人往一齊一湊,劍光如梅花映雪,點點生寒。俄爾公羊海往後一退,前腹上衣衫盡破,血模糊。

陳玉琴笑道:“來呀來呀!你不是會觀人術嗎?我倒要看看你怎麼瞧這傀儡的眼睛!我刺劍只需動動手指,你能快得過我?”公羊海鬢邊冷汗直淌,罵道:“小兔崽子,如此滑。”陳玉琴縱傀儡往前近,瞪目道:“我就要你立時償命!”公羊海突然獰笑道:“你想得倒美!”猛地長劍一扳一放,一點劍氣破空,直點陳玉琴心口。陳玉琴不明所以,突遭一擊,疼得臉都白了。公羊海道:“老子離你遠遠的,看你個廢物能奈我何!”點點劍氣不絕打到,陳玉琴用傀儡擋了兩下。只是那傀儡本就是空心,前捱了兩下,登時被打穿了。陳玉琴面上又捱了一下,“哎呀”一聲,連人帶椅往後仰倒,可有傀儡拉著,倒下時兩手高高舉起,“咯咯”兩聲,已有指頭被拉斷,而那傀儡也重重倒下。公羊海見已得勝,這才鬆了一口氣。

忽見那兩腳懸空的偶人越升越高。公羊海吃了一驚,走近細看。只見陳玉琴一時未死,正竭力把傀儡提線往手臂上繞,想借著傀儡的份量拉自己起來。可是眼見那傀儡重量遠低過他,越是拉,越升得高了,最後幾近房頂,他卻仍只能躺在地上,動彈不得。

公羊海哈哈大笑,一劍刺入陳玉琴咽喉。陳玉琴身子一震,兩眼努出,可是手臂還是竭力想去纏繞提線。公羊海得意忘形,一劍橫掃,將十幾提線一齊斬斷,笑道:“這回看你…”突然,他的額上一涼,“啪”的一聲,那傀儡在他眼前摔得粉碎。他額上的紫巾慢慢飛開,一道血如紅蟲般飛快地爬過他的面頰。公羊海以手撫額,這才想起,那傀儡還拿著劍…從那麼高落下來…對著自己…

果然是死在這種劍法之下了。公羊海仰天大笑,笑聲未絕,便直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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