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md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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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戮(上)生亦難,死亦難,此門無暖彼窗寒一整個雍正二年,該申飭的申飭了,該削爵的削爵了,歷史就是這麼無情,一番選擇之後,"成王"漸漸坐穩了他的位子,"敗寇"便也慢慢走向他的末。只要允祥青著臉回來,我就知道又是與他那些兄弟有關。別人不好說,八爺九爺他們都是活生生的被我見證過的,和氣的八爺,貧氣的九爺,還有那個平
對允祥嗤之以鼻卻也兄弟不離口的十爺。我看到今天,心裡有一點點的不相信,雍正不會真下得去手,或者,或者他們沒有那麼悽慘的下場?至少我知道允祥心裡是不忍的。如今九爺外放,八爺成
萎靡,老十也被奪了爵,與他們有關的人一個一個地獲了罪。允祥不比他們好受,每次翻著那些上諭,他都是煩躁不安地坐在那裡,手指在額頭上碾來碾去,常常眼神渙散。
這個冬天下了好幾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我卻只盼著能把暾兒的病壓下去就好。好在沒有讓我失望,一開,弘暾的臉上重新有了血
,身子也強壯了起來。當初那麼一個小著涼竟然拖到現在,我不免抱怨這個時代的落後。如今雖然看著是好了,我還是不敢疏忽,熱天之前還是哪兒也不讓他去。
一,我端著補藥過去看他,一推門就看見弘暾仰頭靠在大椅子上,兩隻腳翹上了桌子,一本書蓋住臉,嘴裡還唸唸有詞。我搖搖頭,過去把書拿開說:"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怎麼在家歇得坐都沒了坐相?"見是我,弘暾慌忙把腳放下,繼而扯著我的袖子皺著臉說:"額娘,兒子快悶死了,外面天氣怪好的,叫兒子出去逛逛好不好?"我故意拉下臉:"你自己說好不好?又不是不讓你出屋門,難道這府裡不夠你逛的?"
"額娘,兒子已經大好了,可以回去唸書了吧,自己念總是不得要領,要不,讓四阿哥來找兒子一處聊聊,說說師傅教的學問不好?"弘暾的表情比苦瓜還苦。
我點點他的頭:"胡鬧,四阿哥如今是皇阿哥了,哪能隨便上咱們家來?暾兒,聽額孃的話,捂秋凍,等天再暖和些,額娘一定讓你出門行不行?現在啊,你乖乖地呆在屋裡,身子養利索了才能幫著你阿瑪做大事。再說,額娘還盼著你娶媳婦,好讓額娘抱孫子呢,是不是?"聽到這裡,弘暾臉微微紅了紅,挽著我的胳膊吐吐舌頭:"額娘說得也忒遠了…"我笑:"不遠了,這孝期一過,四阿哥那裡就配了通房丫頭,聽說有幾個興許能抬了名分呢,他還小你一歲,你說說遠嗎?我看,是不是給你也張羅張羅?"
"兒子可不要,額娘,丫頭多了怪煩的,有額娘整天囉嗦就夠了。"他忙不迭地擺手,好像我要給他張羅牛鬼蛇神一般。
我暈厥,這孩子說話怎麼跟他老子一樣氣人?使勁戳了他一指,我說:"真真是我生下的白眼狼,還沒娶媳婦就嫌額娘囉嗦了,將來還得了?我一句玩笑倒招出你的實話來,我才沒那個功夫給你張羅這個呢,就衝你剛才那句話,你呆到明年開再惦記出府吧。"說完我作勢要走。
"哎?額娘,兒子滿嘴混說的,額娘饒了兒子吧,額娘是天底下最好的額娘,怎麼會囉嗦呢,額娘那是金玉良言,語重心長。額孃的教誨,兒子耳聽心受,得益匪淺,好額娘,剛才說得不作數,您老別往心裡去。"他緊著討好,又是作揖又是幫我捶背的,招得我一陣偷笑。
"二哥,我回來了。啊,給額娘請安。"說話的是剛進門的弘晈,他轉向弘暾,從懷裡掏出好幾個本子,"這是四阿哥叫我帶給你的,說是他新作的文章,裡面還有師傅的批語,還有皇父的批語呢,叫你參考著看看。二哥,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多早晚能去呢?四阿哥可是惦記得很,近來書房裡也時常鬧笑話,好玩極了,你都沒在。"弘晈跟在弘暾身邊連說帶比劃。
"弘晈,你哥哥才好些,需得再靜養些子,你別攛掇他野了心。"我在一旁嚴肅地開口。
弘晈低了頭,小聲答應著。屋子裡有些尷尬,我轉而又問:"前兒給你屋子裡送去的那瓶枇杷膏可有吃?天干容易上火,記得叫素畫服侍你吃。"聽我說完這些,弘晈復又揚起臉來,笑著答應:"兒子有額娘惦記著,哪兒那麼容易上火,那瓶膏倒是有吃,兒子純粹拿它當點心吃了。"
"胡鬧,那也是藥呢,好了,我不耽誤你們哥倆聊學問,這就回去了。暾兒,靜心再養些子吧。"我囑咐完,徑自回怡寧閣來。
剛轉過亭子,老遠看見小福子從院裡出來,看見我趕緊上來。我納悶問:"你怎麼在?難道是王爺回來了?"
"回福晉的話,是王爺帶了小蔣太醫回來給福晉請脈。"我滿腹狐疑,這小蔣太醫是從前蔣太醫的兒子,他父親過世後他就繼承了衣缽,雖說跟允祥情匪淺,可是自從雍正登基就一直是傳劉院使來看病請脈,多早晚又改叫這小蔣太醫來了?再說這會子請什麼脈?這麼想著,我跟著走進去。允祥果然在屋裡,看見我便拉我坐下。我的手放在脈枕上,眼睛卻一直盯著允祥。他沒看我,只盯著我的手。
只是號個脈,這個小蔣太醫竟然號得滿頭大汗。完後他低頭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跟允祥說出一句叫我大驚的話:"恭喜王爺,福晉這一脈是喜。"太醫走後,允祥擺出一副興奮的樣子吩咐這個吩咐那個,然後拉著我進了裡屋。因為我每次檢出身孕他都是這樣,底下人早就習慣了,各自去忙和不提。我歪在頭,一切都安靜下來以後,直視著他沒有一絲笑意的眼問:"王爺不給個解釋麼?"他伸手幫我理了理鬢角,只說:"又得讓你'坐牢'了,好好呆在怡寧閣養著吧。"我揮開他的手:"別來這套,你跟我說這是怎麼回事?我都是幾個孩子的娘了,有沒有喜我自己會不知道?"允祥嚴肅下來,回頭看看門口,然後籠住我的胳膊:"信我嗎?"我瞪了瞪眼:"難不成你…"他仰起下巴,嗔怪地瞥我:"想哪兒去了你?只是現在暫時不能跟你說,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出這樣的招數。你要是信我的話,就好好地把這'胎'養下來。等穩當穩當我再告訴你怎麼回事。"他臉上從平和到凝重,看得我沒來由的一陣心驚
跳。
我靠過去抱住他,從他腔裡傳出的怦怦聲竟然也急促地合準了我的頻率,嚥了口唾沫,我哆嗦著說:"你是知道的,我們孃兒幾個的命,都在你身上。你要覺得可以,我就信你。何況,"我擠出一絲笑容抬頭,"我現在要說不信,你還能換人不成?你這先斬後奏的招數可真夠陰險的。"他沒有笑,下巴輕輕蹭著我的額頭說:"人是換不了的,除了你,我還誰都不信呢。"我的手臂緊了緊,他的朝服真冷,補子上燦燦的繡龍毫無生氣地冰著我的臉頰。唯一溫熱的,就只有緊貼著額頭的他的下巴,和他呼出的氣息。
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踏出怡寧閣,整天呆在屋裡"養胎",誰也不見。消息傳到宮裡,皇后賞下了很多東西,我都給秋蕊一一收好。對於秋蕊,一來她也算是我的心腹,二來我身邊不能沒個人幫扶,於是我沒有瞞她。秋蕊也知道這欺君枉上的後果有多嚴重,雖然害怕還是儘可能鎮靜地配合著。
三月的時候,允祥得皇上體恤,跑出去療養了幾天,雖然帶著些政治彩,也要比整天出入戶部皇宮要輕鬆些。回來以後皇上就要他從兒子裡挑一個封個郡王頭銜,允祥回絕了,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看似沒什麼影響,只是弘昌好像有些失落。
沒有多久,聽說年羹堯被降了職。我怕韻兒受牽連,有心問問,可是話到嘴邊那些顧忌也都冒出來了。面對允祥,我們兩個常常是互相言又止,所有的情緒裡,嘆息聲佔了大多數。不過他還是沒讓我等太久,一個明媚的晌午,有一位不速之客出人意料地踏進了怡寧閣。
聽秋蕊回說廉親王府派人來送東西的時候,我拿著針線半天沒緩過味來。自從政治立場明確了以後基本上就跟他們沒有什麼來往了,雖然時常惦記毓琴,可是處於分毫都暴於眾目睽睽之下的位置,除了謹言慎行也別無他法。今天卻又怎麼想起派人來送東西了?按說這查出身孕也不是什麼大事。我正猜著,一個穿斗篷的丫頭已經走進來,對我福了福身,並不開口。倒是秋蕊在一旁替她說:"廉親王福晉差她來給主子送些個用得著的小物件,還有些小衣服小鞋子的。"我仍舊看著手裡的活計,只是說:"回去給你們福晉道費心,你們主子一向可好?"寂靜了一小會,那人開了腔:"好,自然好,好得很呢。"聽見這個聲音,我猛地抬起頭,對面那一貫飽滿自信的笑靨帶著幾分恬靜。我指著她,又緊張地看看後面,還好,秋蕊早已機靈地關好門出去了。我一把拉過一身丫頭裝扮的毓琴,結巴了半天沒找著起頭的話。她順下眼看看自己說:"你看我可不是好得很?好得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我打量著她,常掛著笑的眼角已生出許多細紋,依然水光溜滑的頭髮竟然摻雜了不少銀絲,往下看去,我的視線停在她微
有些不協調的
上。她咧咧嘴想笑,最終沒笑出來:"落到這動輒得咎的地步,我怎麼敢說自己不好呢。"
"八嫂,你這是?難不成,我這一'胎',是給嫂子養的?"我緊張得要命,雖然門窗緊閉,可我還是覺得四面八方都是耳朵。
毓琴撫著小腹,臉帶悲慼:"怪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他的阿瑪額娘都自顧不暇了。可是雅柔,白做了這麼多年的夢,我捨不得不要啊!沒想到,以十三弟今天的地位竟然肯救我們,這叫我…"我攔住她:"說這些又何必?當初在御花園我就跟你說,倘若你有了難處,我便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我們王爺想是也知道這一點。你我好了一場,鬧成這個樣子,誰又比誰好過呢?嫂子,為什麼不勸勸八哥?識時務者為俊傑啊。"毓琴放開握著我的手,搖搖頭:"我為何勸,我怎麼勸?他為他自己爭,他為他額娘爭,他姓著愛新覺羅的姓卻跟整個愛新覺羅家爭!這是錯嗎?誰的錯?我勸之無名啊!況且,安親王這一脈開罪皇上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跟他到底誰連累誰還不一定呢。"她看住我,"雅柔,說起來,我,菀眉,還有其他的妯娌姐妹,總都沒有你活得明白。老十三這一路顛顛倒倒,你都是那麼安靜地跟著,好像早就知道結果一樣,你有這樣隨遇而安的子,是老十三的福,也是你自己的福啊。"我聽了這話不免心虛,好像試考作了弊一樣有些瞧不起自己,抹抹眼角,我問她:"嫂子,我躲在這屋裡倒是不成問題,可是你這孩子到底要怎麼生下來才妥當呢?"
"放心,眼下我們到底還沒有被奪爵,我自有法子遮人耳目地把他養下來。只是以後,不知道這搖搖晃晃的頂戴還能戴多久,這搖搖晃晃的腦袋還能長多久了,朝中忌我們防我們的不止有皇上,所以我不要別人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不管將來是什麼命,我總要給胤禩留下骨血。今天來這一趟,就是想當面託付你。雅柔,我一輩子要強,從不曾開口求過人,除了這一次。誰叫我欠了他的,欠他這麼個孩子。"毓琴說到最後好像是在自嘲一般,只不過帶著點滿足,也帶著點遺憾。
"爺,你膽子也忒大了。"晚上,我沉默半晌這樣對允祥說。
"呵呵,應該說,是你們這些女人家不給人猶豫的空兒啊。"他壓低聲音,"再拖下去,想這麼辦也不能了。"我翻身和他對著臉:"那你都不先來問問我,萬一這會子我真有了怎麼辦?可是爺欠考慮了不是?"他摩挲著我的肩膀,點點頭出一絲壞笑:"要說這個我是
急了些,好在不是沒有麼?我忍忍就是了。"一句話說得我紅了臉,見他伸手去掐自己的眉心,我半坐起來,兩手幫他碾額頭。心裡想著白天毓琴的表情,我忍不住把疑惑問出來:"爺,八王爺他們,難道就還不如個年羹堯麼?"
覺他身子一顫,好半天才說:"這算什麼比法?年羹堯如何有功也不過是個奴才,八哥如何有過也終究是個皇子!"他猛地坐起來,背對著我,"先帝當
說,是他的兒子,就該以祖宗的江山為己任,這話他沒說完,還有一層意思是:以祖宗江山為己任,不一定要做皇帝。這意思我想通了,總有一天老十四應該也會想通,可是八哥九哥他們,怕是永遠也想不通了。"
"想不通,他就該死麼?"我盯著他的後背,壁桌上一盞紅燭快到了盡頭,昏慘慘的光映在他的側面,從頭頂到辮梢,剪出一條詭異的輪廓。
他回過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誰說他該死?你哪裡聽來的?"我趕緊說:"不是聽來的,是讓白天八嫂的樣子嚇出來的想頭。"他鬆了口氣:"誰也沒非想要他死!新皇大位初定,推新政撫舊臣,國庫裡頭都快見底了,我是怎麼追著人要錢,背後多少人罵我,你也是看見的不是麼?這樣的時候誰有那麼多功夫跟他們過不去?倘若他們真的兄弟一心,又怎麼會授人以柄?叫全天下看我愛新覺羅家的笑話?"他瞪著眼,表情有些無助,"皇上沒想要他們死,四哥沒想要他們死,雅柔,成者王侯敗者寇,可是倘若當我成了敗者,我一定不會去做個名副其實的賊!倒不是站著說話不
疼,如今,我是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我也扛著腦袋去做了。"這些話音落下以後,紅燭好像懂得配合氣氛一般,大亮一陣就滅掉了,眼前頓時伸手不見五指。我一陣驚駭,慌忙去尋他,碰上他冰涼的手,緊緊攥住,我隔著濃重的黑暗對他說:"你看,這麼黑,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可我還是一尋就尋到了。橫豎就在跟前,黑怕什麼的?"突然額上落下一抹溫熱,他憋著笑的低音傳來:"我比你厲害,輕車
路,我也一尋就尋到了。"天戮(下)明明暗暗裡,
子過的磕磕絆絆"懷孕"的
子閒極無聊,突然想起八嫂微
的
身,於是叫秋蕊找來兩塊二尺長一尺寬的薄緞,摸上去細軟得很。我照綁腿的形狀縫了一個口袋,四角綴上帶子,又
來棉花細細地撕成小薄片往裡蓄,蓄了寸許厚封口。系在
上一看,還真能以假亂真,心中不
自得,如此便不愁不能在人前
面了。每隔月餘,莊子上來報賬的賬單裡便會夾著一封信,寫著一些模稜兩可的話,有時候就是張字條几個字,內容都是跟八嫂的近況有關,好叫我參考著做些準備。我很想知道她是怎麼生活,如何傳遞,可是又不能回信,問了允祥,他也只說一切都好,其他的就不再透
了。
一入夏,每天都是陰沉沉的,十天裡得有九天半都在淅淅瀝瀝地下雨,轟隆隆的雷聲嚇得弘曉總縮在我懷裡,我的心情也跟著長了。弘暾去了幾天書房,咳嗽又見反覆,只得重新拘在家裡。這一府裡的人果然都是羸弱身體,除去弘暾,聽得弘昑也著了涼,就連允祥看上去臉
都不是很好,我這個"孕婦"就更得進補,一時間府裡堆的都是藥材,成天藥香滿院。
八月間,按照毓琴的"進度",孩子該有七個月了,我的棉墊已經得不能再
,左看右看,除了高度比較像以外,其他地方破綻太多,索
又躲回屋裡不見人,隨著
子臨近,心裡總是七上八下的,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允祥居然跑回來說:"我要動身去趟天津,你這些
子就委屈委屈藏著點。"我急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別一去就是幾個月,外面那頭我可是一點都不清楚。"他拍著我那高高的棉墊子:"沒有那麼久,左不過十天半月的就回來了,周圍幾縣發了水,那起子地方上的人回個事也回不清,倒不如自己去看看。你放心,我哪能撂你一個人在這兒呢?我豈是那麼不負責的人?"我板著臉起身收拾東西:"我信不著你,十天半月的不回來怎麼辦?"
"呵呵,到時不回,你就真生一個,我從頭一直陪出月子還不行?"說笑是說笑,十天半個月果然是回不來,就在我掐著子緊張地快要崩潰的時候,他總算是一瘸一拐地進了府,帶著兩隻大號黑眼圈,鬍子竟有半寸長,狼狽的樣子著實嚇得我不輕。"你們怎麼把人服侍成這樣?"我瞪著小福子他們質問。
"不與他們相干,都各自歇著去吧。"他擺手放底下人走了,回身來拉我,"一路上都沒事,這不是進了府才敢相,想是走得多了點,唉,真是不中用了。你怎樣?那邊來信了麼?"
"中間來過兩回,說是不穩,小蔣太醫說難保有早產的跡象,險得很。我嚇得什麼似的,你可算回來了。"說著話已經走進屋裡,我扶他歪在炕裡,把他的腿架在我腿上,要起褲管看看膝蓋是不是腫了,伸手一摸衣服竟然
得幾乎可以擰出水來,我一下子惱火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你整天去淌水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這人東跑西跑的興頭起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可是跟著的那幾個猴兒難道都是死的?連個衣服都烘不幹?這上頭尚且這樣,吃飯用藥自然也不能
心了?你看看你這樣子,我也不給你飯吃,你就頂著這張臉去見皇上吧!"我把桌上的鏡子往他跟前一推,扭過頭不理他。
袖子小小地被扯了一下,身後傳來不以為然的聲音:"那些地方都是水,想不淌也不行啊,出門哪裡比得上家裡,別的上頭都按你囑咐的了,你至於這樣嗎?怎麼越來越像小孩子了。"我冷笑一聲:"按我囑咐的?我縫了藥袋的綁腿呢?"他坐在那大口喝茶說:"還在包袱裡收著呢,你做得怪好的,綁了可惜呢。"見我斜眼瞪他,才又轉轉眼壞笑著說,"奉承人的話還真講不來,你那手工,萬一給人看見實在有損怡親王威名。"我低了頭,心裡頓時酸酸的:"你就損吧,要不是身上帶著這個勞什子,我跟了去興許就好些。"他坐起來,下巴擱在我肩上,聲音很嚴肅:"沒有這個事也沒有你跟著的道理,現在你不是以前的皇子福晉了,府裡一應大小事都要你坐鎮,宮裡的娘娘主子們也指著你去熱絡打點,你我只能各司其職,你擔著一半的擔子呢。再說孩子們也都大了,事情就更多了,所以以後絕了這念頭罷,嗯?"我反手撫著他的臉,嘆氣道:"我呀,真恨不得就是個丫頭,要不就變個荷包扇墜子的,就是變成小福子也好過當這尊貴的親王福晉!"覺他的臉僵了僵,沒有回話,我也一徑呆了起來。
外面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滿臉疲憊的小福子重新探進頭來:"主子,莊子上來人遞信給爺。"我們倆頓時警覺,允祥接過信看了兩眼,頓時跟小福子說:"去請小蔣太醫來,就說福晉有些不適。"小福子走後,他回頭盯住我,還沒說自己就先笑了一下,"我回來得就這麼是時候,預備預備吧,該生了。"過後想一想,那天的"生產"實在是離譜得很,怡寧閣院門緊閉,不讓任何人靠近。一個鼓著肚子的女人坐在頭悠閒地磕著瓜子等孩子,允祥故作緊張地呆在屋裡說笑話。後半夜的時候,一個小阿哥終於從後面被秘密地抱了進來,我也就順利地解下了那個棉墊,戴上抹額躺在
上正式開始坐月子。整個過程輕鬆好笑,好像沒人想起這
本是一樁瞞天過海的死罪。
這個男孩子果然是早產,分量輕得可以,小臉還沒長開,但還是隱隱看得出毓琴的模樣。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麼個情形,是否正虛弱地躺在一隅痛徹心扉呢?我忍不住仔細地看著這個孩子,他的襁褓和衣服舒適柔軟,緻得可以看出他的母親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的。衣服的圖案很別緻,大紅的底規律地排列著金
的圖案,那圖案像畫又像字,叫來允祥一看才知道,真的是兩個篆體文字:綬恩。
說起來這孩子還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宮裡從九月下旬就開始忙著預備皇后的冊封大典,本來眾福晉和命婦朝賀的很多禮儀都該由我帶頭,因我尚未出月,一應都了由莊親王福晉去辦了。我大鬆口氣,這樣的場合我只跟著下跪磕頭就好,出頭的事再做不來的。允祥卻是沒
沒夜地寫寫畫畫,除了整理水患的資料,還要盯著大典諸項事宜。合該他是個
心命,什麼事情不經手就嘀咕起來沒完,趕上這樣的
子,連壽辰也不能好好過了。
十月初一一早,天沒亮幾個兒子就集中在怡寧閣正屋,連弘昑都被孃領來了。看見我,弘昌急問:"額娘,兒子們來給阿瑪磕頭賀壽,不知道阿瑪可起身了?"這倒把我問住了:"呦,連我也好幾天沒見過你們阿瑪了,倘若書房沒有想是已經出門了,你們有這份心,額娘替你們記下了。好了,都別誤了自己的事,暾兒,你和老三也該走了。"忙著打發他們各自散了,我自回屋照顧那兩個小的早飯。
弘曉還沒睡醒,有些癔症,帶著木呆呆一張小臉坐在椅子上。秋蕊舀了甜粥遞過去,他偏過頭直躲,一面還撅著嘴,惡狠狠地盯著我懷裡的綬恩。見他那樣子我有心自己來喂,便喚孃來抱那小的,誰知道剛一離手,刺耳的哭聲立刻響起。我頭疼得扶了扶額頭,抱著綬恩過去對弘曉說:"幹珠兒,你看,你都是哥哥了,可不興讓弟弟笑話你,乖乖吃了早飯才是額孃的好孩子。"弘曉目不轉睛地看著綬恩,隨後又抬頭看看我,終於聽話地張開嘴吃下秋蕊遞過去的粥,吃兩口就看我一眼,我對他笑笑,他才轉過去接著吃。我在心裡嘆息一聲:"幹珠兒,要是有一天額娘不在你身邊了,你會怎麼樣呢?"
"主子,您在說什麼?"秋蕊問。我猛地回過神,我怎麼把這話念叨出來了?但是,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初六,是補行冊後大典的子,紫
城到處都是盛裝的王公大臣和他們的福晉命婦。天底下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穿著清代這身朝服下跪行禮。腦後的燕尾恰到好處地抵在領子上,頭上的朝冠像頂著幾斤重的花盆一樣,
得上不上下不下,想轉轉脖子都困難。我不
鬱悶:一個帽子沒事搞這麼多東西上去幹嗎。不過站在
泰殿的時候效果就出來了,所有的親王郡王妃都保持著一個端莊的角度,臉上帶著幾乎一樣被壓得低眉順眼的表情,等著雍容華貴的皇后出來。
遞表,朝賀,三跪九叩,雖然對我還算照顧,旁邊一直有人攙扶,但還是得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站定,更刺
人的話便傳到我耳朵裡。只聽皇后說道:"貴妃身體微恙,尚留駐圓明園,皇上吩咐今
朝賀就免了,至於一些瑣碎上只得有勞怡親王妃一趟了。"免了貴妃的朝賀,別人不明就裡,我和莊親王福晉是早就知道的,可是單叫我去圓明園這個說法卻是頭一次聽說。後面已經開始有些騷動,我忍不住抬頭看了看皇后,正對上她諱莫如深的表情,翹著嘴角微微向我頷首,我只能強打了打
神,蹲身答應。
圓明園很遠,自從六十一年我去了一趟暢園以外就再也沒跑過這麼遠。圓明園很美,雍正在這一年舍了人力物力修繕,終於美得讓他把家都搬到這兒了。三百年後的這裡,留下的是荒涼滿眼,恥辱遍地,可是我有幸面對這三千畝風景,卻早就過了會好奇和
慨的時候。來見年貴妃,我能想到的就只是我迫切想見卻一定見不到的韻兒。
看見竹子院那幾杆翠竹的時候,我心一動,這倒真是無巧不成書,韻兒與翠竹依然有著不可斷的淵源,就不知道這在她心裡留下的是什麼樣的記憶。這裡離九州清晏還真是近,在那莊嚴的殿宇四周有著這樣僻靜的去處,真有些"孤標傲世偕誰隱"的意境,只不過這裡住的,卻並不是一個可以超然於世的女子。
不容我多想,已經有使女引我到了年妃的寢殿。年貴妃半躺著,比上一次見更加瘦削蒼白了,看見我她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滅下去。早有人在我面前放下墊子,我捧著賀表跪下說:"今大典,聽得娘娘鳳體微恙,眾人有心朝賀又不敢打擾娘娘靜養,於是委臣妾前來代眾人給娘娘行禮。"一直到我行完禮站起來,年貴妃始終沒動一下,眼睛盯著我遞過去的賀表,小聲說:"是皇上叫你來的?"我老老實實地答:"回娘娘話,臣妾是遵了皇后娘娘懿旨。"
"哧"的一聲,她笑了出來,笑得大咳,一邊用帕子半捂著嘴,一邊指著我對底下人說:"咳,咳,還愣著幹嗎?咳,咳…還,還不趕緊給怡親王妃看座!"我恭恭敬敬地謝了座,屋子裡的侍女嬤嬤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跟這個大半輩子沒說上二十句話的貴妃互相沉默著。
"聽說福晉新獲麟兒,真是恭喜了,身子可養好了?"她呼順暢了以後,淡淡地說。
"臣妾惶恐,謝娘娘垂詢。"我已經在搜索著告退的話。
她絞著手帕,抿了抿嘴角,一把拉開腿上的夾被坐了起來。"福晉,早些時候在鍾粹宮一面,福晉可還記得?"
"回娘娘,臣妾記憶猶新。"
"記得就好,"她顫巍巍地站起來向我伸出手,我猶豫了一下,只得走上去扶住她。她比我高些,此時略略低下頭看著我,"本宮當就曾託福晉看在和惠公主的面上勸怡親王寬心,不知道福晉可有把這話帶給怡王呢?"我低聲說:"娘娘也該記得,臣妾當
便稟了娘娘,怡親王是否能'寬'並非臣妾說了算的。"她突然抓緊我的胳膊,聲音依然輕柔:"那本宮今
再求福晉,不要福晉代怡王答覆,只求福晉答應勸解。"
"娘娘的話臣妾聽不懂,娘娘有何事需要勸解王爺?娘娘又怎麼篤定,該勸解的人是王爺?"我雖冷淡,卻也有些惻隱之心了。她本是皇帝寵妃,卻病在這一隅對我用了"求"字,可見天家無情起來,什麼臉面身份的也全都不值錢了。
年妃鬆了手,自己又跌坐回榻上,苦笑著:"本宮如何不知?呵呵,本宮怎麼不篤定?皇宮裡好似事事隱秘,其實真正有幾件是瞞得住的?做那些理由都是自個兒懵自個兒罷了。直跟你說,本宮沒有別的,就想救二兄一命,求怡親王放他一條生路,福晉可聽明白了?"我沒有應聲,她似乎也不在意,自顧自說著,聲音漸漸有些尖利:"沒有人比你們更恨他,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理由恨他,可你們是福厚恩重之人,只留他一條命便可,這對怡王難道不是舉手之勞?韻兒的事,歆瑤對不住福晉,是歆瑤因一己之私種下的怨,可是歆瑤待她也是用了十二分的贖罪心。福晉,施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二兄縱有萬惡之罪,也求怡王救他一救。"這些話說完,她已是
成一團,腮邊掛淚卻目光呆滯。我有些動容,允祥曾經這樣告訴我:其實韻兒的事上,年歆瑤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姑且不究,難保
源不在那個居心叵測、妄圖抗衡允祥的年羹堯身上。雖然他沒有明說,雖然雍正也不是沒有自己的算盤,我們還是隻能把這筆賬算在年羹堯頭上。如今年歆瑤居然求到我們這裡,不免讓人啼笑皆非。前有兵圍之欺,後有奪女之恨,此時的我們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如何能有救人的道理呢?
我有些尷尬,眼睛看向別處想擠出幾句套話,扭過頭一眼看見梳妝檯上放著的一個笸籮。就那麼一瞬間,好像一柄重錘從天而降,把我剛有些軟和的心砸了個四分五裂!我急步走到她正面,用盡力氣蹲了蹲身說:"娘娘,臣妾自蒙先帝賜封皇子福晉以來,時刻謹記本分,王爺的事,臣妾不從多言。娘娘還是保重鳳體要緊,不該想的事情,還是少些心吧。年將軍的事,不僅是娘娘的家事,更是大清的國事,後宮尚且不能幹政,臣妾若是允了娘娘的吩咐,不僅僅王爺要怪,只怕皇上那裡還少不了降臣妾的罪呢!娘娘要求,大可以去求皇上,再不然還有皇后娘娘,結果如何都在皇上一念之間,怎麼也輪不到怡親王跟年將軍過不去。況且…"我走到梳妝檯前,僵硬的手指拈起笸籮裡那個褪了
沾滿灰塵又被剪得七零八落的如意結,一字一頓地說:"況且年將軍'吉人自有天相',就請他自求多福吧!"說完這些,我踉蹌逃出了竹子院,那個慘不忍睹的如意結久久在我眼前縈繞,揮之不散。我攥緊拳頭,指甲陷進手心裡,刺痛傳遍全身。頭靠在車子窗框上,我咬著牙想:年羹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雍正面前,你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