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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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已經心如死灰,對三界的一切都沒有任何好奇,並不在意會遇到什麼劫難,便獨自離開了夢華峰,”荒漠的風掠過來,穿過空城殘破的戶牖,發出低低哭泣般的聲音,迦香長長嘆息了一聲,然後將目光停在羅萊士臉上,笑了起來“一直到在高昌城裡遇到了羅萊士,一直到我下決心永不返回天界,我才知道天帝所謂的試煉便在於此…”頓了頓,迦香將目光轉到了青衣劍仙臉上,點點頭:“靈脩,你離開夢華峰來尋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許,是不是?”漆黑的眼眸裡閃過恍然的神,靈脩緩緩點頭,嘴角也泛起了一絲苦笑:“是的…天帝也對我說:你一直往西去,會遇到一場試煉。若你輸了,千年的修行便毀於一旦,一切終歸回到鴻蒙最初,重新開始。”
“我沒想到你會輸,靈脩,”迦香眼睛裡有悲哀的笑意“我以為你終將勘破一切相。”
“我也以為我已勘破。”他低聲回答。
對視的眸子裡閃著相同的苦笑意味,複雜的神情錯而過。
長久的沉默,沉默中,羅萊士只是旁觀著兩名蜀山劍仙莫測高深的對話,無法話一句來解釋他自己心中的疑問。這些東方天帝的仙人,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澀,從不讓人直接知道他們內心的所想。
西方的羅萊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經給他講過的東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樂的歲月裡,他們曾經相互給對方講過無數自己國度裡的各種故事。
他記得迦香說起過這樣的故事:一個人拜師修仙,自以為修得了正果,他師傅便用了一場幻夢來試煉他,來驗證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誡他無論看到什麼、經歷什麼都不可動心出聲。那個人在夢境裡經歷了幾生幾世的變故,拒絕了一切榮華富貴的誘惑、生死傷痛的恐懼,一直心定如水,緘口不發一言。到了最後一世,他變成了一名啞女,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嬰,丈夫千方百計引她開口說話,她持定本心不動搖,最後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嬰,當著她的面活活摔死——那個瞬間,因為震驚和心痛,她脫口“呀”了一聲。
那場歷經幾生幾世的試煉,就因為最後脫口的那一個字,而齏粉般破滅。
“那個修仙的人不懼威嚇,不慕榮華,最終卻是無法放下愛念。”垂落藤蘿的窗口,迦香說完那個故事,眼底卻有黯然的光“他將會重新落到人間,重頭開始修煉、直到他勘破一切、通過下一次試煉。”
“你們的天帝真是個瘋子。”然而,這樣的故事換來的卻是對方這樣的回答“簡直比我們那邊的死神還要無情…死神起碼還能知‘死’這回事,而你們是行屍走
才能成仙。簡直是瘋了。”那樣的回答讓憑窗的紫衣女子抬起了頭,詫異地端詳面前金髮藍眼的異族人,許久,忽然笑起來了:“不,不,羅萊士,並不是那樣的——要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虛空,才能把自己融入這個乾坤中,用悲憫的心包容天地萬物。據說如果能做到那樣,那麼
受到的就是無上的快樂和平靜…可惜我作不到。”微笑著,她拉起了他的手,轉身之間群裾和髮絲飛揚起來,笑得如同玫瑰綻放:“我能
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悅罷了——我們跳舞吧,羅萊士。”毗河羅窟的清晨,默然相對中,那個故事恍然在耳。
“靈脩,你知道麼?其實我一直在想,終歸、我們和羅萊士是沒有區別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說出了那樣奇怪的話“我們破除相,他們放縱慾望——但最後所追求的、同樣都是‘永恆’的奧義。他們的永恆和我們的永恆,並沒有什麼不同。”那樣清冷的話語,迴盪在黎明前的毗河羅窟裡,
起了微微的回聲。
靈脩看著女伴,眼神因為這樣的話語而微變。
“我們通不過試煉,便會跌落凡塵。而他們通不過考驗,同樣會毀滅…”迦香說著,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羅窟外的廣漠上,帶著徹的悲憫——那裡,隱約還聽得見
血鬼們歡呼雀躍的狂笑聲,
本等不及天亮再離開空城,他們連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著下一次飲血的盛會。
“他們都會被毀滅,”循著夜風裡那一絲絲的狂笑聲,迦香抬起手指,點過去,眼睛裡帶著悲憫的神“第一線陽光照到沙漠上的時候,這些喝過我的血的
血
魔,都將在一瞬間化為灰燼…”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羅萊士,靈脩的神卻是淡然的:“是的,我知道——落入輪迴的劍仙、已經成為凡人。凡人的血,是無法讓
魔如願的。”
“為什麼?都是羅莎蒙德身體裡的血,為什麼…”對於同族的覆滅,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樣複雜的情愫,羅萊士大步來到門邊,然而血鬼們已經叫囂著去的遠了。
看了看羅萊士,靈脩用青的衣袂拂過開始黯淡無光的青霜劍:“同一個人,在前世和今生裡,是不同的…你們也許不知道我們這裡所謂的‘輪迴’,所以才會犯下這樣的錯——那就是天帝對你們的試煉啊,一百年的大限到來之前,最終通過的、只有你一個而已。其餘的,在第一縷陽光升起之時,便會化為荒漠風裡的灰燼。”羅萊士肩膀陡然一震,回過身看著毗河羅窟裡一青一紫兩名劍仙,湛藍
的眼睛裡陡然閃過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鳥,那一場試煉里居然蘊涵了這麼多的玄機。那個東方所謂的天帝,到底是個瘋子、還是個聖者?
“原來我的天使,是一位帶著火焰和利劍降臨的懲戒天使。”那樣的寂靜中,羅萊士看著紫衣的劍仙,眼睛裡充滿了苦澀“可你也墜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們共同的罪。”迦香將手按在口,
覺著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樣的罪惡
,至少證明我的‘存在’。”頓了頓,她一揚頭,嘴角浮起一個笑容:“不說這些空
的話了,羅萊士,你對我說過:在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一定要及時地大聲告訴他,不然的話…愛就會慢慢消失。”她的目光掠過靈脩的臉,那個瞬間她依稀記起了兩千年前的遙遠歲月——鳳凰臺上憶吹簫,雙雙負劍棄國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是正當盛年。但是想起來,無論在凡界、還是在蜀山仙界,靈脩從未對她說過“愛”這個字。起先她以為不必說出,也能相互瞭解對方的心意;然而時光以百年計地
過,那樣忘卻一切的清修中,他們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卻自己、最終相互遺忘。
然後她終於離開了他,離開了蜀山,她來到萬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一個血鬼。
她不願在空茫中忘記自身的存在,而他不願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爛,所以在茫茫時空裡相遇的瞬間,他們毫不遲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試圖對抗那種空茫。他們不再追求永恆,他們也不畏懼毀滅,他們從彼此身上到了自己在這一刻的“存在”每個人,到底是自證自存,還是在別人身上印證自己的存在?
他曾說過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沒有迦香,夢華峰上的他、還會是他自己麼?
那一刻,繁複空茫的思緒再度將靈脩湮沒,他苦苦思索,卻無法得出答案。
“靈脩,你該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輪迴便要開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遠,如同深不見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劍仙的臉上“該告別了,而且——不要說再見。”沒有再見…再也不會再見。他落入輪迴,忘記所有前塵,靜心重頭開始修煉;而她將會在黎明的第一縷光線中化為灰燼。兩千年的夙緣,一朝煙消雲散。
風從克孜爾塔格山上吹來,帶來新一天到來的炎熱氣息。在風吹進來的時候,忽然間有穿雲裂石的清幽簫聲吹起,合著那樣絕美的舞步,響徹九天。
羅萊士和迦香轉頭看過去,看到的卻是坐在臺階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線照進毗河羅窟前,靈脩坐在臺階上、將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門邊,吹起了青的
簫——百年前,在夢華峰的時候,他便該為迦香吹起這一曲《飛天》,然而那時候他們卻在長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後一曲,卻是要在這樣情況之下作為永訣。
“羅莎蒙德,我的天使,”黎明前的毗河羅窟,羅萊士伸出手,握緊了迦香同樣冰冷的雙手、將她拉到自己懷中,低頭看著她的眼睛“太陽就要升起來了,我們跳最後一支舞吧。”迦香回過頭來看著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點,群裾如同紫的曼陀螺花一樣開放。羅萊士牽著她的手,在她旋轉出去的剎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禮。
那個瞬間,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羅萊士對她說過的另一個西方故事:那個鮫人公主愛上了人間的王子而墜入塵世,最後那個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別的女孩,最後婚典的那一夜裡,鮫人公主握著匕首在新婚夫婦帳前站了許久,終究放棄了重歸大海的希望、將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後,在甲板上點著足尖跳起了最後一支舞——一直舞到第一縷陽光將她化成泡沫…
那一剎那迦香笑起來了,抬頭看著羅萊士:原來,一切都是相通的…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她就是那個看到愛兒慘死而脫口驚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個在光中起舞的鮫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