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一者稱頌韋皋功德,遠過嚴武;二者見得自己僑寓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兩公。以此暗暗的打動他。詞雲:吁嗟蜀道,古以為難。蠶叢開國,山川鬱盤。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棧,勾接危巒。仰薄青霄,俯掛飛湍。猿猴之捷,尚莫能幹。使人對此,寧不悲嘆。自我韋公,建節當關。蕩平西寇,降服南蠻。風煙寧息,民物殷繁。四方商賈,爭出其間。匪無跋涉,豈乏躋攀;若在衽席,既坦而安。蹲鴟療飢,筒布禦寒。是稱天府,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開顏。錦城甚樂,何必思還。

韋皋看見《蜀道易》這一篇,不勝歎服,便對遐叔說:“往時李白所作《蜀道難》詞,太子賓客賀知章稱他是天上謫下來的仙人,今觀仁兄高才,何讓李白。老夫幕府正缺書記一員,意申奏取旨,借重仁兄為禮部員外,權充西川節度府記室參軍,庶得朝夕領教。不識仁兄肯曲從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終久被人欺侮。小生雖則三番落第,壯氣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廢?如今叨寓貴鎮,已過歲餘,寒荊白氏在家,久無音信。朝夕縈掛,不能去懷。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辭。伏乞俯鑑微情,勿嫌方命。”韋皋謝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強。只是目下歲暮,冰雪載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開,治裝送別,未為晚也。”遐叔一來見韋皋意思殷勤,二來想起天氣果然寒冷,路上難行,又只得住下。

捱過殘臘,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節。原來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會。自唐明皇駐蹕之後,四方朝貢,皆集於此,便有京都氣象。又經嚴鄭公鎮守巴蜀,專以平靜為政,因此閭閻繁富,庫藏充饒。現今韋皋繼他,降服雲南諸夷,擊破吐蕃五十萬眾,威名大振。這韋皋最是豪傑的子,因見地方寧定,民心歸附,預傳號令,分付城內城外都要點放花燈,與民同樂。那道令旨傳將出去,誰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門首扎縛燈柵,張掛新奇好燈,巧樣煙火,照耀如同白晝。獅蠻社火,鼓樂笙簫,通宵達旦。韋皋每夜大張筵宴,在散花樓上,單請遐叔慶賞元宵。剛到下燈之,遐叔便去告辭。韋皋再三苦留,終不肯祝乃對遐叔說道:“仁兄歸心既決,似難相強。只是老夫還有一杯淡酒,些小資裝,當在萬里橋東,再與仁兄敘別,幸勿固拒。”即傳令撥一船隻,次在萬里橋伺候,送遐叔東歸;又點長行軍士一名護送。

到明,韋皋設宴在萬里橋餞別遐叔,親舉金盃,說道:“此橋最古,昔諸葛孔明送費禕使吳,道是萬里之行,實始於此,這橋因以得名。今仁兄青雲萬里,亦由今始,願努力自愛。老夫蟬冠雖敝,拱聽泥金佳報,特為仁兄彈之。”一連的勸了三杯,方才捧出一個錦囊,說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薦之力,得有今。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遠臨,豈不慚汗。但今盜賊生髮,勢難重挈。老夫聊備三百金,權充路費。此外別有黃金萬兩,蜀錦千端,俟道路稍寧,專人奉送。勿謂老夫輕薄,為負恩人也。”又喚過軍士分忖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軍士叩頭答應。遐叔再三拜謝道:“不才受此,已屬過望,敢煩後命。”領了錦囊,軍士跟隨上船。那韋皋還在橋上,直等望不見這船,然後回府。不在話下。

且說遐叔別了韋皋,開船東去。原來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兩三,早到巫峽之下。遠遠的望見巫山神女廟,想起:“當時從此經討,暗祈神女託夢我白氏娘子,許他賦詩為謝。不知這夢曾託得去不曾託得去?我豈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償宿願。詩云:古木陰森一線天,巫峰十二鎖寒煙。

襄王自作風夢,不是陽臺雲雨仙。

題畢,又向著山上作禮稱謝。過了三峽,又到荊州。不想送來那軍士,忽然生起病來,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幾,來到漢口地方。自此從汝寧至洛陽,都是旱路。那軍士病體雖愈,難鞍馬馳驟。遐叔寫下一封書信,留了些盤費,即令隨船回去,獨自個收拾行李登岸,卻也會算計,自己買了一頭生口,望東都進發。約莫行了一個月頭,才到洛陽地面,離著開陽門只有三十餘里。是時天傍晚,一心思量趕回家去,策馬前行。又走了十餘里路,早是一輪月上。趁著月,又走了十來裡,隱隱的聽得鐘鳴鼓響,想道:“城門已閉,縱趕到也進城不及了。此間正是龍華古寺,人疲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馬,投入山門。不爭此一夜,有分教:蝴蝶夢中逢佚女,鷺鷥杓底聽嬌歌。

話分兩頭。且說白氏自龍華寺前與遐叔分別之後,雖則家事荒涼,衣食無措,猶喜白氏女工絕,翰墨傍通。況白姓又是個東京大族,姑姊妹間也有就他學習針指的,也有學做詩詞的,少不得具些禮物為酬謝之資,因此盡堪支給。但時時記念丈書臨別之言,本以一年為約,如何三載尚未回家?

況聞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線天、人鮓甕、蛇倒退、鬼見愁,都這般險惡地面。所以古今稱說途路艱難,無如蜀道。想起丈夫經由彼處,必多驚恐。別後杳無書信,知道安否如何?

“教我這條肚腸,怎生放得。”待親往西川,體訪消息。

“只我女娘家,又是個不出閨門的人,怎生去得?除非夢寐之中,與他相見,也好得個明白。”因此朝夕懸念。睡思昏沉,深閨寂寞,兀坐無聊,題詩一首。詩云:西蜀東京萬里分,雁來魚去兩難聞。

深閨只是空相憶,不見關山愁殺人。

那白氏一心想著丈夫,思量要做個夢去尋訪。想了三年有餘,再沒個真夢。一正是清明佳節,姑姊妹中,都來邀去踏青遊玩。白氏那有恁樣閒心腸。推辭不去。到晚上對著一盞孤燈,悽悽惶惶的呆想。坐了一個黃昏,回過頭來,看見丫鬟翠翹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覺沒情沒緒,只得也上去睡臥。翻來覆去,那裡睡得安穩,想道:“我直恁命保要得個夢兒去會他也不能勾。”又想道:“總然夢兒裡會著了他,到底是夢中的說話,原作不得準。如今也說不得了。須是親往蜀中訪問他回來,也放下了這條腸子。”卻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曉得,怎麼肯容我去。不如瞞著他們,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間,只聽得喔喔雞鳴,天漸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莊模樣,取了些盤纏銀兩,並幾件衣脹,打個包裹,收拾完備。看翠翹時,睡得正,也不通他知道,一路開門出去。

離了崇賢裡,頃刻出了開陽門,過了龍華寺,不覺又蚤到襄陽地面。有一座寄錦亭。原來苻秦時,有個安南將軍竇滔,鎮守襄陽,挈了寵妾趙陽臺隨任,拋下子蘇氏。那蘇氏名蕙,字若蘭,生得才貌雙絕。將一幅素錦,長廣八寸,織成迴文詩句,五分章,計八百四十一字,詩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與竇滔。竇滔看見,立時送還陽臺,接蘇氏到任,夫恩愛,比前更篤。後人遂為建亭於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嘆道:“我雖不及若蘭才貌,卻也通文墨。縱有織錦回文,誰人為寄,使他早整歸鞭,長諧伉儷乎?”乃口占迴文詞一首,題於亭柱上。詞雲:陽豔曲,麗錦誇文。傷情織怨,長路懷君。惜別同心,膺填思悄。碧鳳香殘,青鸞夢曉。

若倒讀轉來,又是一首好詞:曉夢鸞青,殘香鳳碧。悄思填膺,心同別惜。君懷路長,怨織情傷。文誇錦麗,曲豔陽。

白氏題罷,離了寄錦亭,不覺又過荊州,來到夔府。恰遇天晚。見前面有所廟宇,遂入廟中投宿。抬頭觀看,上面懸一金字扁額,寫著“高唐觀”三個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廟。便於神座前撮土為香,禱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東京居祝只為兒夫獨孤遐叔去訪西川節度韋皋,一別三年,杳無歸信,是以不辭跋涉,萬里相尋,今夕寄宿仙宮,敢陳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夢楚王,況我同是女,豈不託我一夢?伏乞大賜靈,顯示前期,不勝虔懇之至。”禱罷而睡。

果然夢見神女備細說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無恙。如今已經辭別,取路東歸。你此去怎麼還遇得他著?可早早回身家去。須防途次尚有虛驚。保重,保重。”那白氏颯然覺來,只見天已明瞭,想起神女之言,歷歷分明,料然不是個夢。遂起來拜謝神女,出了廟門,重尋舊徑,再轉東都。在路曉行暮止,迤逶望東而來。

此時正值暮天氣,只見一路上有的是紅桃綠柳,燕舞鶯啼。白氏貪看景緻,不覺晚,尚離開陽門二十餘里,便趁著月,趲步歸家。忽遇前面一簇遊人,笑語喧雜,漸漸的走近。你道是甚麼樣人?都是洛陽少年,輕薄子。每遇花前月下,打夥成群,攜著的錦瑟瑤笙,挈著的青尊翠幕,專慣窺人婦女,逞己風。白氏見那夥人來得不三不四,卻待躲避。原來美人映著月光,分外嬌豔,早被這夥人瞧破。便一圈圈將轉來,對白氏道:“我們出郭遊,步月到此,有月無酒,有酒無人,豈不孤負了這般良夜。此去龍華古寺不遠,桃李大開。願小娘子不棄,同去賞玩一回何如?”那白氏聽見,不覺一點怒氣,從腳底心裡直湧到耳朵邊,把一個臉都變得通紅了,罵道:“你須不是史思明的賊黨,清平世界,誰敢調良家女子。況我不是尋常已下之人,是白司農的小姐,獨孤司封的媳婦,前進士獨孤遐叔的渾家。誰敢羅唣。”怎這班惡少,那管甚麼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嚨,也全不作準。

推的推,擁的擁,直入龍華寺去賞花。這叫做鐵怕落爐,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繡閣嬌閨婦,權做徵歌侑酒人。

且說遐叔因進城不及,權在龍華寺中寄宿一宵。想起當初從此送別,整整的過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誦襄陽孟浩然的詩,說道:“近家心轉切,不敢問來人。”詠數番,潸然淚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聽得牆外人語喧譁,漸漸的走進寺來。遐叔想道:“明明是人聲,須不是鬼。

似這般夜靜,難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間,只見有十餘人,各執苕帚糞箕,將殿上掃除乾淨去訖。不多時,又見上百的人,也有鋪設茵席的,也有陳列酒餚的,也有提著燈燭的,也有抱著樂器的,絡繹而至,擺設得十分齊整。遐叔想道:“我曉得了,今清明佳節,一定是貴家子弟出郭遊。因見月如晝,殿底下桃李盛開,爛漫如錦,來此賞玩。若見我時,必被他趕逐。不若且伏在後壁佛卓下,待他酒散,然後就寢。

只是我恁般晦氣,在古廟中要討一覺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後壁,聲也不敢則。

又隔了一回,只見六七個少年,服不一,簇擁著個女郎來到殿堂酒席之上。單推女郎坐在西首,卻是第一個坐位。

諸少年皆環向而坐,都屬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貴家遊的,果然是了。只這女郎不是個官,便是個上,何必這般趨奉他?難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們到此飲宴?莫不是強盜們搶奪來的?或拐騙來的?”只見那女郎側身西坐,攢眉蹙額,有不勝怨恨的意思。

遐叔凝著雙睛,悄地偷看,宛似渾家白氏,吃了一驚。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裡,遍體冷麻,把不住的寒顫。卻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個有節氣的,平昔間終住在房裡,親戚們也不相見,如何肯隨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廝像的盡多,怎麼這個女郎就認做娘子?”雖這般想,終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裡一步步挨近前來,仔細再看,果然聲音舉止,無一件不是白氏,再無疑惑。卻又想道:“莫不我一時眼花錯認了?”又把眼來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時節,一發絲毫不差。卻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夢兒裡見他?”把眼霎霎,把腳踏踏,分明是醒的,怎麼有此詫異的事。

“難道他做閨女時尚能截髮自誓,今卻做出這般勾當。豈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來了,遂改了節?我想蘇秦落第,嗔他子不曾下機接。後來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認他。不知我明早歸家,看他還有甚面目好來見我?”心裡不勝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將出去,因見他人多夥眾,可不是倒捋虎鬚?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常只見一個長鬚的,舉杯向白氏道:“古語云:‘一人向隅,滿坐不樂。’我輩與小娘子雖然乍會,也是天緣。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鬱?請放開懷抱,歡飲一杯;並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強來的,心下十分恨他,待不歌,卻又想:“這班乃是無籍惡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觸怒了他,一時撤潑起來,豈不反受其辱。”只得拭乾眼淚,拔下金雀釵,按板而歌。歌雲:今夕何夕?存耶?沒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園樹傷心兮三見花。

自古道:“詞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擬成歌曲,配著那嬌滴滴的聲音,嗚嗚咽咽歌將出來,聲調清婉,音韻悠揚,真個直令高鳥停飛,潛魚起舞,滿座無不稱讚。長鬚的連稱:“有勞,有勞。”把酒一而荊遐叔在黑暗中看見渾家並不推辭,就拔下寶釵按拍歌曲,分明認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關,也不聽曲中之意,又要搶將出去廝鬧。

只是恐眾寡不敵,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們。

只見行酒到一個黃衫壯士面前,也舉杯對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頓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卻。”白氏心下不悅,臉上通紅,說道:“好沒趣,歌一曲盡勾了,怎麼要歌兩曲?”那長鬚的便拿起巨觥說道:“請置監令。有拒歌者,罰一巨觶酒到不幹,顏不樂,並唱舊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見長鬚形狀兇惡,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

歌雲:嘆衰草,絡緯聲切切。良人一去不復返,今坐愁鬢如雪。

歌罷,眾人齊聲喝采。黃衫人將酒飲幹,道聲:“勞動。”遐叔見渾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裡放出火來,連這龍華寺都燒個乾淨。那酒卻行到一個白麵少年面前,說道:“適來音調雖妙,但賓主正歡,歌恁樣悽清之曲,恰是不稱。

如今求歌一曲有‮趣情‬的。”眾人都和道:“說得有理。歌一個新意兒的,勸我們一杯。”白氏無可奈何,又歌一曲雲:勸君酒,君莫辭。落花徒繞枝,水無返期。莫恃少年時,少年能幾時?

白氏歌還未畢,那白麵少年便嚷道:“方才講過要個有‮趣情‬的,卻故意唱恁般冷淡的聲音。請監令罰一大觶”長鬚人正待要罰,一個紫衣少年立起身來說道:“這罰酒且慢著。”白麵少年道:“卻是為何?”紫衣人道:“大凡風月場中,全在幫襯,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罰,反覺我輩俗了。如今且權寄下這杯,待他另換一曲,可不是好。”長鬚的道:“這也說得是。”將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託不得,勉強揮淚又歌一曲雲:怨空閨,秋亦難暮。夫婿絕音書,遙天雁空度。

歌罷,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悽愴怨暮之聲。再沒一毫豔意。”紫衣人道:“想是他傳派如此,不必過責。”將酒飲荊行至一個皂帽胡人面前,執杯在手,說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憑小娘子歌一個兒侑這杯酒下去罷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連歌幾曲,氣聲促,心下好不耐煩,聽說又要再歌,把頭掉轉,不去理他。長鬚的見不肯歌,叫道:“不應拒歌。”便拋一巨觶白氏到此地位,勢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飲了這杯罰酒,又歌雲:切切夕風急,滋庭草溼。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閨泣。

皂帽胡人將酒飲罷,卻行到一個綠衣少年,舉杯請道:“夜雖闌,興猶未淺。更求妙音,以盡通宵之樂。”那白氏歌這一曲,聲氣已是斷續,好生吃力。見綠衣人又來請歌,那兩點秋波中撲簌簌淚珠亂灑。眾人齊笑道:“對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賞心樂事,有何不美?卻恁般悽楚,忒煞不韻。該罰,該罰。”白氏恐怕罰酒,又只得和淚而歌。歌雲:螢火穿白楊,悲風入蘆草。

疑是夢中游,愁故園道。

白氏這歌,一發前聲不接後氣,恰如啼殘的杜宇,叫斷的哀猿。滿座聞之,盡覺悽然。只見綠衣人將酒飲罷,長鬚的含著笑說道:“我音律雖不甚妙,但禮無不答。信口謅一曲兒,回敬一杯。你們休要笑話。”眾人道:“你又幾時進了這樁學問?快些唱來。”長鬚的頓開喉嚨,唱道:花前始相見,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夢中,人生盡如夢。

那聲音猶如哮蝦蟆,病老貓,把眾人笑做一堆,連嘴都笑歪了,說道:“我說你曉得什麼歌曲。這樣空頭。”長鬚人到掙得好副老臉,但憑眾人笑話,他卻面不轉。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見笑。我也是好價錢學來的哩。你們若學得我這幾句,也盡勾了。”眾人聞說,越發笑一個不止。長鬚的由他們自笑,卻執起一個杯兒,滿滿斟上,欠身親奉白氏一杯。直待飲幹,然後坐下。

遐叔起初見渾家隨著這班少年飲酒,那氣惱到包著身子,若沒有這兩個鼻孔,險些兒肚子也脹穿了。到這時見眾人單著他唱曲,渾家又不勝憂恨,涕泣零,方才明白是勒來的。這氣到也略平了些。卻又想:“我娘子自在家裡,為何被這班殺才劫到這個荒僻所在?好生委決不下。我且再看他還要怎麼?”只見席上又輪到白麵的飲酒,他舉著金盃,對白氏道:“適勞妙歌,都是優愁怨恨的意思,連我等眼淚不覺吊將下來,終覺敗興。必須再求一風月豔麗之曲,我等洗耳拱聽,幸勿推辭。”遐叔暗道:“這些殺才,劫掠良家婦女,在此歌曲,還有許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煩惱,況且連歌數曲,口乾舌燥,聲氣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著頭,只是不應。那長鬚的叫道:“違令。”又拋下一巨觶這時遐叔一肚子氣怎麼再忍得祝暗裡從地下摸得兩塊大磚橛子,先一磚飛去,恰好打中那長鬚的頭;再一磚飛去,打中白氏的額上。只聽得殿上一片嚷將起來,叫道:“有賊,有賊。”東奔西散,一霎眼間蚤不見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說一個人,連這鋪設的酒筵器具,一些沒有蹤跡。

好生奇怪。嚇得眼跳心驚,把個舌頭伸出,半晌還縮不進去。

那遐叔想了一會,嘆道:“我曉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靈游到此間,卻被我一磚把他驚散了。”這夜怎麼還睡得著?等不得金雞三唱,便束裝上路。

未明,已到洛陽城外。捱進開陽門,徑奔崇賢裡,一步步含著眼淚而來。遙望家門,卻又不見一些孝事。那心兒裡就是十五六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個不止。進了大門,走到堂上,撞見梅香翠翹,連忙問道:“娘子安否,何如?”口內雖然問他,身上卻擔著一把冷汗,誠恐怕說出一句不吉利的話來。只見翠翹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裡,說今早有些頭痛,還未曾起來梳洗哩。”遐叔聽見翠翹說道娘子無恙,這一句話就如分娩的孕婦,嘭底一聲,孩子頭落地,心下好不寬暢。只是夜來之事,好生疑惑,忙忙進到臥房裡面問道:“夜來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魘哩。只因你別去三年,杳無歸信,我心中時常憂憶。夜來做成一夢,要親到西川訪問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廟裡投歇。那神女又託夢與我,說你已離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錯過,枉受辛苦。

我依還尋著舊路而回。將近開陽門二十餘里,踏著月,要趕進城,忽遇一夥少年,把我到龍華寺玩月賞花。飲酒之間,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還被一個長鬚的屢次罰酒。不意從空中飛下兩塊磚橛子,一塊打了長鬚的頭,一塊打了我的額角上,瞥然驚醒,遂覺頭痛,因此起身不得,還睡在這裡。”遐叔聽罷,連叫:“怪哉,怪哉。怎麼有恁般異事。”白氏便問有何異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見的事情,從頭細說一遍。白氏見說,也稱奇怪,道:“元來我昨夜做的卻是真夢?但不知這夥惡少是誰?”遐叔道:“這也是夢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說話的,我且問你:那世上說謊的也盡多;少不得依經傍注,有個邊際,從沒有見你恁樣說瞞天謊的祖師。那白氏在家裡做夢,到龍華寺中歌曲,須不是親身下降,怎麼獨孤遐叔便見他的形像?這般沒據的話,就騙三歲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過?看官有所不知:大凡夢者,想也,因也。

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夢。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記掛著丈夫,所以夢中真靈飛越,有形有像,俱為實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渾家,幽思已極,故此雖有醒時,這點神魂,便入了渾家夢中。此乃兩下神相貫,魂魄通,淺而易見之事,怎說在下掉謊?正是:只因別後幽思切,致使靈暗往回。

當下白氏說道:“夢中之事,所見皆同,這也不必說了。

且問你:一去許久,並無音耗,雖則夢中在巫山廟祈夢,蒙神女指示,說你一路安穩,幹求稱意。我想蜀道艱難,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見韋皋?便見了韋皋,不知贈得你幾何?”遐叔驚道:“我當初經過巫峽,聽說山上神女頗有靈,曾暗祈他託汝一夢,傳個平安消息。不道果然夢見,真個有些靈。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韋皋兩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觀整整的住了兩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擔擱,有負初盟。猶喜得韋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辭,這早晚還被他留住,未得回來。”將那路途跋涉,旅邸淒涼,並韋皋款待贈金,差人遠送,前後之事,一一細說。夫二人嘆不荊把那三百金逐用度,遐叔埋頭讀書。約莫半年有餘,韋皋差兩員將校,齎書送到黃金一萬兩,蜀錦一千匹。遐叔連忙寫了謝書,款待來使去後,對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餘年,何嘗有此宦橐。我一來家世清白,二來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贈,以足度,何必又要許多。且把來封好收置,待我異成名,另有用處。”白氏依著丈夫言語,收置不題。

且說唐朝制科,率以三歲為期。遐叔自貞元十五年下第,西遊巴蜀,卻錯了十八年這次,宜到二十一年,又該殿試時分。打疊行囊,辭別白氏,上京應舉。那知貢舉官乃是中書門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檢他出來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筆親題狀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那一個不以為得人。舊例遊街三,曲江賜宴,雁塔題名。欽除翰林修撰,專知制誥。謝恩之後,即寫家書,差人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貴。

且說白氏在家,掐指過了試期,眼盼盼懸望佳音。一,正在閨房中,忽聽得堂前鼎沸,連忙教翠翹出去看時,恰正是京中走報的來報喜。白氏問了詳細,知得丈夫中了頭名狀元,以手加額,對天拜謝。整備酒飯,管待報人。頃刻就嚷遍滿城。白氏親族中俱來稱賀。那白長吉昔把遐叔何等奚落,及至中了,卻又老著臉皮,備了厚禮也來稱賀。那白氏是個記德不記仇的賢婦,念著同胞分上,將前情一筆都勾。相見之間,千歡萬喜。白長吉自捱進了身子,無一不來掇。就是平從不往來,極疏冷的親戚,也來殷勤趨奉,到教白氏應酬不暇。那齎書的差人,星夜趕至洛陽,叩見白氏,將書呈上。白氏拆開,看到書後有詩一首,雲:玉京仙府獻書人,賜出宮袍似爛銀。

寄語機中愁苦婦,好將顏面對蘇秦。

白氏看罷,微微笑道:“原來相公要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擇吉起程。那時府縣撥送船伕,親戚都來餞送。白長吉親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門,夫相見,喜從天降。白長吉向前請罪。遐叔度量寬弘,全無芥蒂。即便擺設家筵,款待不題。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駕,百官共立順宗登位。不上半年,順宗也就崩了。又立憲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間,遐叔蚤升任翰林院學士,知制誥如故。你道他為何升得恁驟?元來大行皇帝的遺詔與新帝登極的詔書,前後四篇,都出遐叔之作。這是朝廷極大手筆,以此累功,不次遷擢。

恰好五月間,有大赦天下詔書,遐叔乘這個機會,就討了宣赦的差。夫二人,衣錦還鄉。親戚們都在十里外接,府縣官也出郭相。遐叔回到家中,焚黃謁墓,殺豬宰羊,做慶喜筵席,遍請親鄰。飲酒中間,說起龍華寺曾許下願心,要把韋皋送來的黃金萬兩,蜀錦千匹,都舍在寺裡,重修寶殿,再整山門。即便選擇吉辰,興動工役。其時白中以中書侍郎請告歸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來赴任。兩個都到遐叔處賀喜。見此勝緣,各各佈施。那州縣官也要奉承遐叔,無一個不來助工。眼見得這龍華寺不建造起來,比初時越加齊整。但見:寶殿嵯峨侵碧落,山門弘敞壓閻福卻說韋皋久鎮蜀中,自知年紀漸老,萬一西番南夷,有些決撒,恐損威名,上表固請骸骨,因薦遐叔自代。奉聖旨:“韋皋鎮蜀多年,功勞積著,可進光祿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國公,馳驛回朝。獨孤遐叔累掌絲綸,王言無忝,訪之輿望,僉謂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領西川節度使。仍著走馬赴任,無得遲誤。欽此。”遐叔接了詔書,恐怕違了欽限,便同白氏夫人乘傳而去。未到半路,蚤有韋皋差官接,約定在夔府代。恰好巫山神女廟正在夔府地方。遐叔與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廟中行香,謝他託夢的靈,然後與韋皋相見。敘過寒溫,送過敕印,把大小軍政一一盤明白,才吃公宴。當遐叔就回了席。明早,點集車騎隊伍,護送韋皋還朝。從此上任之後,專務鎮靜,軍民安堵,威名更勝。朝廷累加褒賞。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書,封魏國公。白氏誥封魏國夫人。夫偕老,子孫榮盛。有詩為證:夢中光景醒時因,醒若真時夢亦真。

莫怪痴人頻做夢,怪他說夢亦痴人。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