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場部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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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喏,前幾天做的魚凍,味道倒是越來越好。
焉識坐在八仙桌正中,左邊恩娘,右邊婉喻,說著他一句也不想說的話。
無愛使他第二個禮拜就去了大學。回國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現在他看到辦公桌和職位一樣空著,等他來填。課程由他自己設計。研究科目也由他領銜。校園空蕩蕩的,終考剛結束,暑假剛開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傭人的;他的家在校園。甚至在美國會館,在理查飯店,還有霞飛路、舟山路的幾家咖啡館。各個圖書館都是他的臥室,他閱讀、寫稿和睡夢從來混成一片。美國的留學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這些地方,只是換了場景。大家的做派因為回到中國反而更加“美國”連笑話都跟回來了,爵士調子也跟了回來,只是樂手的面孔顏不同。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
情,給他一記小虧吃他總是舒服地吃進,無論誰拿來一個瓷瓶或畫軸,稍加慫恿就會在陸焉識這裡成
。相中焉識的貴重鋼筆或太陽鏡也好辦,幾個人設個局誑他玩,一陣嘻嘻哈哈就讓他輸掉他的筆或眼鏡。因此會館或學校的這密斯那密斯都寵他,把他寵成個七尺大
頭。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麼時候,一輛五成新的轎車替掉了黃包車,還添了一個女兒。焉識想,這下徹底落在了天井裡。有了孩子啼哭和氣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裡用功,女人們對他的書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個大火盆,外面罩一個更大的鐵絲罩,書房成了
布烘箱。他有時會一陣驚慌,一轉臉怎麼連婉喻的模樣都不記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記憶的人!
無愛成全了多少男人?也會成就他陸焉識。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個奧地利咖啡館裡,焉識碰到了大衛?韋。大衛?韋已經不是他在美國的樣子,西裝像是昨晚做過睡衣;一張長方臉瘦成橄欖形,若擱在女人身上是不難看的,但做男人就陰氣人。算算他人還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紋有六十歲,併為著非個人的、偉大的愁苦而緊鎖。
“好嗎?”焉識問大衛。
他看出不好來了:大衛?韋很餓,把佐咖啡的油都用小勺一點點喝光了。
大衛用美國餘下的那點直白說:“不好。”因為他一年多沒有工作了。
大衛在美國學花了眼,從一門課跳到另一門課,什麼都學一半,又都丟下,最後去了歐洲,要去找人生的“終極意義”幾句話談下來,焉識發現自己中了大衛的埋伏。大衛從學校圖書館就跟蹤他,跟到了咖啡館。大衛知道焉識僅僅像個泡咖啡館的文人混子,實際上把夠別人三輩子讀的書都讀了。學應用語言學的陸教授只有二十八歲,可以遊戲於四門西語之間。
“學校方面終止了合同。”大衛說。
“為什麼呢?”大衛支吾一會,說有人叛賣了他,說他是共產黨。
“你是不是呢?”焉識笑著問。是不是他都無所謂。
大衛看著比他小一歲的陸焉識。黑的眼鏡框罩住他圓圓的眼睛,那種令焉識喜歡又有點兒懼怕的凝聚力又出現了。大衛笑著搖搖頭;這種事瞞著焉識,是為焉識好。接下去他請焉識幫一個忙:焉識的研究項目剛組建,正招兵買馬,焉識的推薦可讓他掙到一份體面的薪水。沒等焉識反應,大衛說其實很簡單的,焉識就告訴校方,說大衛對語言學有過鑽研,還寫過兩篇論文。
“寫過嗎?”焉識問。
大衛還是那樣看著他,搖頭笑笑,陸焉識真是個大頭。難道他不知道許多留學生的履歷都欠缺誠實嗎?大大地欠缺誠實。他大衛?韋的才智怎樣?讓那幫庸碌的這教授那講師比下去了嗎?!這教授那講師配養活老婆孩子,他大衛不配嗎?他大衛連牛
公司的賬都拖欠,正吃
的孩子沒
吃…
難怪那一小罐調和咖啡的油給大衛當
喝了。焉識不動聲
地招來侍應生,兩個手指在玻璃板下壓著的菜單上輕輕一敲。一會兒,招牌三明治來了。
大衛用餐的時候,焉識說,只要他大衛有論文,推薦不成問題。大衛不做聲,吃得很專注。這是另一個西洋習慣:嘴巴絕不同時幹兩件事,吃,就不發言。焉識問他有幾個孩子。三個——他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那沒有工作孩子們都怎麼過的?回答是聳肩,翻眼——只有上蒼知道。大衛的這些西洋手勢沒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美國做過十幾篇論文。有一些是沒發表過的…”大衛吃得髮際都亮了。餓急了又吃急了,就會發汗。
“一共十六篇。”焉識說。
“寫這麼多幹什麼?”
“語言學有趣。有的寫。”咖啡上來了,焉識發現這回小罐裡裝的油只蓋住底,給一杯咖啡調味是夠了,但絕不再提供給你當作點心抵餓。咖啡館小本經營,個個客人像大衛這樣消耗
油,老本怎麼辦?大衛端咖啡的手從磨破的袖口伸出。一件從美國或歐洲舊貨店裡買的西裝穿得架子也沒了。腳上該穿皮鞋的,卻穿了雙舊布鞋,鞋比腳還疲憊。什麼也不必說了,不必說大衛的太太的產後風,以及如何落的病
,也不必說大衛如何到處兼職,寫報
股文章,家裡房子還是越搬越小…那麼他和別人合辦的若干雜誌呢?每一份出世,手筆都不小,都是有著跟《東方雜誌》、《現代》或者《小說月報》一同稱雄上海的勢頭,但是雜誌們一份份出世,一份份夭折,最長的一份活了八個月;老闆賠了八個月,作為主編的大衛做了八個月的準義工。
“你把你的論文給我。”焉識說。
“論文是可以借的呀!”大衛說。
借論文又不是新鮮事,留學生裡就發生過。若是借論文給街上拉差頭的車伕,讓他去掙教授的工資,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給像他大衛這樣的人,是本著瞭解他大衛的學術水平的前提,借給他就叫臨時通融。否則,就忍心讓他大衛一家五口飢寒迫嗎?不是這個道理吧?讓孩子永遠拖欠牛
公司的費用而吃不上
,更不是這個道理了!
焉識這才明白大衛要管誰借論文。這類無恥事物的確不是大衛的獨創,留美學生對這類無恥確實看得開。大衛確實有足夠的學術水平寫出他那樣的論文。也許寫出比他更好的論文。
焉識抬起頭,大衛的臉是空白的。期待過度就會讓一張臉空白成這樣。
焉識唯唯諾諾,說出一堆藉口,說明論文不能借給他大衛。但凡他陸焉識有一點辦法來把這樁無恥事物看得開些,想得開些,他陸焉識一定會那樣看,那樣想。
大衛馬上有現成依據:焉識的一個同事把英國十八世紀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紀的狄更森都當成一個人,這樣的人穩穩地掙一份教授工資!
焉識心情變得很壞。他的老朋友這樣潦倒,因為拖欠牛公司的費用,孩子斷了
。他真覺得對不起大衛,但他實在做不到出借論文。因此他覺得做不成一件事來使他對得住老朋友大衛,對得住他從未見過的老朋友的太太和孩子。
“焉識,假如你這樣求我,我一定會幫你的!”可是他陸焉識不會為這樣的事求人。事實上他不會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論文,借一兩篇給我,對你沒什麼,對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可他陸焉識還有什麼?就剩書裡學問裡這一點福地,你們還不放過。大衛說焉識變了,曾經多慷慨啊,拿學費的錢給他買眼鏡。
焉識再次誠懇抱歉;他可以再給他買眼鏡,要多少副買多少副,不過論文不借。
大衛表示遺憾,但說可以理解。大衛離開咖啡館時,兩人的擁抱還是很哥兒倆的。焉識又坐了一陣,後悔自己沒有拿些錢給大衛。
焉識在咖啡館打了幾個電話,向美國同學會的人打聽大衛?韋的住址。住址有了,他決定當晚就去一趟大衛?韋的家,給他一些錢。他希望自己能在到達大衛家之前做一個決定:借,還是不借給他論文。街道上溼粘粘的,秋天的落葉已經成了初冬的泥。他一再勸自己看開些,想開些。人品學品真那麼重要?摻不得無恥?回到國內他發現學界到處是文閥們的無恥,他們最起勁的就是筆墨官司,報紙雜誌上都是他們躲在俏皮後面的謾罵。哪裡沒有無恥?幫著大衛無恥一回,還讓無恥行了好,施了善。無恥能給大衛的孩子付牛
賬,那可是積德的無恥。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尋訪大衛?韋。晚上九點多了,大衛家卻一個人也沒有。多年後他才知道這天晚上大衛開不出晚飯,全家到丈母孃家吃泡飯醬菜去了。
隔了一個禮拜,焉識在學校圖書館無意中讀到一篇文章,第一節讀下來他就明白,文章的謾罵對象正是他陸焉識。焉識在《東方雜誌》上開了個知識專欄,談人類語言發展的趣事。上一期專欄提到
本語言的發展。他看不出專欄怎麼觸犯了民族大節,讓這個罵手左一個“漢
”右一個“漢
”地罵。雜誌是三天前到達圖書館的,很可能五天前就上市了。他竟然孤陋寡聞至此,整整捱了五天的罵!這就不難解釋一些學生的
頭接耳了。一個禮拜的課堂都在輕微躁動。幾年前的“九?一八”和“一?二八”改變了學生們,想要毀哪位教授,就給他個“漢
”罵名。
文章的署名當然是假的。這類罵手一生有無數個命名。他把那本雜誌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對策。他正在準備一次學術演講,對比英國文學的語言和美國文學的語言。這實在也是娛樂他自己的事。但是當晚的晚報上又出現了一個罵手。這次更不含蓄,陸焉識的名字、簡歷都上去了,還扯出了他在美國的一次演講,掐頭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話,為了讓“漢
陸焉識”更加立體。
他這時已經明白了,兩個罵手是一個人。罵手不需要焉識借論文給他,照樣重新吃起教授這碗飯,有的是無恥,總是找得到無恥來與無恥合作。焉識寫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氣和地解釋,語言就是語言,就是打開了世界大戰,人類語言還是妙趣橫生,還是妙在它們記錄的人類成長。法國人香坡里昂破譯若賽塔石頭上的古埃及文字時,並沒有去想殖民者或許會用他的成果去破譯非洲各種語言。
這篇文章卻沒有被登出來。他打聽為什麼,回答說突然來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煩請陸先生等等。那麼請問,等到何時?等不了幾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幾天過去了,再打聽,回覆說一駁一辯的雙方要對準時間,陸先生的答辯過了時間,登出來跟對方對不上茬口,會害得讀者們做丈二和尚。
焉識終於找到一家曾經為造謠吃過官司的小報,把文章登出來。罵手馬上和他鋒,更有了陸焉識之所以是漢
的證據:語言從來是人類一些人奴化另一些人的手段,看看“最後一節德語課”吧。焉識苦笑:重新給自己命名的大衛?韋說得沒錯,只不過和他陸焉識是各說各的。
天的歐美同學會上,焉識不再是個人人寵愛的大
頭。學校裡也不同了,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來嗲溜溜地揩油,讓焉識請她們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識到美國會館看新到達的英文雜誌,一本《生活雜誌》成了他面孔的屏風,聽見幾個人商量去閔行打獵,苦於找不到汽車,焉識從《生活雜誌》後面
出頭,說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車。大家訕訕的,說不過是心血來
,說說而已。
焉識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強大。一個好心者告訴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擊等於不反擊,比不反擊還糟。必須善於投靠對手的對立面,拉對手的對手做自己的朋友。這個好心者給他寫下了一家雜誌的地址電話和兩三個人名。他們的雜誌會支持焉識的。焉識讀過那本雜誌,也時常跳出些罵手,罵得漂亮些,風度翩翩些,不罵人的時候,小說、詩、論文也都看得過去,但他們不罵人的時候比較少。他沒有去找對手的對手。他總是可以晚一點找他們,總是可以晚一點失去他的清高和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