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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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畢咧!”老伴喪氣地說。

“說啥?”景藩老漢大吃一驚“人呢?”

“還車子去了…”老伴難受得抬不起頭來。

馬駒走進門樓來了。

景藩老漢瞅著兒子的臉,忙問:“咋鬧的?”

“名額讓旁人搶佔咧…”馬駒站在大門裡說。

景藩老漢大為吃驚,喜悅的心情,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變故,滿是灰白鬍碴的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了,汗水從爬滿皺紋的臉頰上下來。他不能相信這個意料不到的變化,疑慮重重地盯著兒子的臉,聽著兒子的回答,生氣地問:“他安國給咱說得好好的嘛,怎能給旁人搶佔了去?”

“安國叔說,他的飲食公司添了一輛車,惹得一山的猴兒都急了。尋他的人不下二三十個,全是縣上的領導和人…安國叔倒是真心實意給咱辦事,可是沒辦法咧!”景藩老漢聽完兒子的敘說,大聲唉嘆著,快怏地坐到石墩上,喪氣地低下頭去。他信了馬駒的話,幾天來處於喜悅狀態中的腦神經,一下子委頓了,由此而產生的晦氣和煩惱充膛。老漢顫抖著筋條的手臂,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痛苦地搖搖頭。抱怨說:“安國老弟呀!你盡給我這號空喜歡的事!”他一側頭,看見老伴低著頭,手裡的針線停下了,眼角溼了。他不忍心看老伴喪氣的臉,把菸袋噙到嘴裡,卻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了。他仍然不甘心地問:“那現在定下誰了?”

“說是縣木材公司業務科長的小舅子。”馬駒說。既然無奈要撒謊,就得撒到底。說是業務科長的小舅子,也不會冤枉他們,安國叔就是想給自己搞計劃外的木材指標嘛!他說“安國叔在木材公司要買松板作棺材,你想想…”

“唉!沒老百姓的活路了!”景藩老漢憤怒地一拍大腿,猛然站起,悲哀憤恨地嘆息著。自己的後門被堵了,他恨那些比他有勢力的人“世事全叫這些人瞎了…唉!”

“唉…”老伴也難受地吁嘆著。

失望和晦氣籠罩了小小的農家院。馬駒不忍心看父親和母親被痛苦折磨得扭歪了的臉,心裡一動,可憐起兩位老人來了。他想安老人幾句,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默默地走出大門。

太陽高懸在頭頂,村巷裡動著燥熱的氣。村子東頭,三隊飼養場外頭,大葉楊樹和揪樹濃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幽幽的蔭涼。馬駒走過來,看見馮來娃脫光了上衣,只穿一條藍短褲,雙手抱著一把長柄竹條掃帚,馬戲丑角似地圍著高大壯健的秦川牛打轉轉,掃刷著種牛臥圈時粘在皮上的糞巴和土屑,牲口紫紅的短乾乾淨淨,油光閃亮。來娃沒有發現馬駒正站在身後,仍然自顧自地忙著,不時停下掃帚,從股後面的褲裡拔出蠅拍,毫不留情地拍打落到種牛後腿之間的虻蠅,碩大的腦袋上汗水漬漬。

“來娃哥。”馬駒滿意地笑著說“牛這兩天沒啥麻達?”

“噢!馬駒。”來娃轉過身,仰起頭,自豪地抹著臉上的汗水“你看嘛!你看跟你買回來的時光,一樣不一樣?”

“我怕牛倒水土哩。”馬駒滿意地笑著。

“我頭天晚上了一鍬黃土,在鍋裡炒焦,再熬成湯水,給牛飲了。”來娃動情地說“這樣一飲,牛就服咱山外的水土了。”來娃的辦法究竟有幾分科學,馬駒沒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對待牲畜的細心,著實使馬駒動了。他欽佩地盯著這位殘疾人,心裡十分舒暢,父母親痛苦的臉給他心裡投的陰影,被來娃的忠誠行動沖淡了不少。

“明開莊呀!”來娃快活地向他報告“附近村莊不斷有人來詢問,咱給人家排了期,明天開始配種。你看,框架早安好了。”馬駒搖一搖框架的木樁,穩紮結實,公牛拴在木樁上,雄獅一般昂首,不安地踏著蹄子,全不象那幾頭母牛那樣安閒地站著。好哇,明天這兒就熱鬧起來了。馬駒給這個配種站安排了兩個高中畢業生。往後,得逐步採用人工配種,提高母牛的受孕率。種牛有了,下一步再養種馬和種驢,辦起一個象樣的牲畜配種站來。現在看,種牛場是謀算到急需的空檔上了,方圓三十里,沒有一家開莊的種牛。他問:“那倆呢?”

“一個到鎮上買些用具去了,一個騎車子到各村貼廣告去了。”來娃說“倆娃積極得很。我原先想,這兩個學生娃,會喜悅這號腌臢事嗎?沒料想,兩個貨熱心得很。”

“現時的年輕人,思想開通。”馬駒笑說“老人還覺得幹這號事丟臉哩!”馬駒說著,走進飼養棚裡,院裡屋裡,清掃得乾乾淨淨,整潔而又清。槽道里不留一撮草巴,圈裡墊著一層幹黃土,幾乎嗅不見糞的臭氣。槽道外頭的墊腳磚已經壘好了。馬駒由衷地讚揚說:“來娃哥,你得不錯。”

“嘿嘿嘿!”來娃憨笑著說“馬駒,我在生產隊裡二十多年,沒聽見一個字的表揚話,你今表揚我了,希罕哪!”馬駒笑了,這大約是實情。

“馬駒——”來娃莊重地問“我聽說…你要走咧?”

“不走。”馬駒說“走的話,還能不給你老哥招呼一聲嗎?”

“我也這樣想。”來娃點點頭“旁人說得跟真的一樣。我還是餵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頓穩當…”

“好好喂牛吧,來娃哥。”馬駒真誠地說“咱弟兄們的希望,在這些寶貝身上哩!”

“對!”來娃大聲說“現時政策寬咧,莊稼人活套了。咱們地裡打得夠吃,隊裡副業掙得有錢花,窩窩逸逸過月,比城裡差多少呢?”馬駒點點頭,這個人說著他心裡的願望。有吃有穿有錢花,這本來不算太高的生活要求,幾十年裡沒有得到,領導他們的父親卻早已顧不上考慮這些,而只是急於把兒子到城鎮裡去。馬駒瞧著來娃誠實的眼睛,心情頗為動地說:“來娃哥,青年人往城裡跑,是由於農村太窮太落後。比方說,咱們村裡要是修成水泥街道,戲樓前修起俱樂部,大隊辦起文化室,有書有戲有電影,家家屋裡蹲一臺電視機,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來娃吐吐舌頭“我沒敢想到這樣闊氣。我只說不愁吃不愁穿,我馮來娃就跟人一樣羅!”

“為啥不敢想呢?”馬駒說“渭北塬上的南村大隊,已經做到了。那個村在外幹合同工的青年,自動回隊裡去了。咱們為啥不行呢?”

“噢噢噢!”來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難是難。”馬駒肯定說“世上沒有容易的事。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幹吧!”

“啊呀呀!我…”來娃受寵若驚“你相信老哥,把牛給我,放心好了。俺啞巴老婆靈得很,看著我當了飼養員,給我的伙食也改善咧!白麵給我跟娃吃,她吃黑麵…”生活呈現出紛繁複雜的彩。父親一生幾經挫折之後已經疲憊不堪了;彩彩經歷了過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堅強了;安國叔一生順暢,現在正謀劃他和老伴百年之後能睡一副松木棺材;來娃老哥想著夠吃夠穿有錢花的月…他們都給年輕的馮馬駒以有意無意的影響,馬駒終於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擇,此刻裡,心情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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