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好好的怎麼會拉肚子?"我不再說話,她這樣的話聽起來叫我傷心。我望著她,她也就無聲地望著我,再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小金寶不聲不響地走到灶前,點上火,開始燒水。我倒在上,望著她燒火的樣子,覺得她實在是太笨了,燒水這樣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燒火時的模樣實在是好看,爐火映在她的臉上,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個村姑。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逍遙城"裡的一切真的都是夢。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出去。草草處理完畢我只得再一次捂著肚子回來。阿牛和阿貴坐在棧橋上
菸,阿牛蹺了一隻腳,對我大聲喊道:"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幾趟了?"
"六趟。"我嘟囔說。
"下次給我走遠點,"阿牛大聲對我說,"你自己也不聞聞——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攤了?再亂拉,小心我揍你!"我點著頭,小心地上了棧橋。其實我不點頭也像是在點頭。我的肚子裡全空了,走起路來像雞,頭也就一點一點的。
我進屋的時候小金寶的手裡正握著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鹽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臺上,然後把鹽末放進碗裡去,舀出開水。她一隻手拿一隻碗,兩邊對著倒,一邊倒一邊吹。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我只是覺得她上鍋下廚時的樣子像我的姐。她把水涼,端到我的身邊,說:"喝了。"
"我不渴。"
"喝了,"小金寶拉著臉說,"再拉,你就走不動路了——是鹽水,全喝了。"阿牛和阿貴恰巧走到我的門口,阿牛看見我在喝水,倚在了門口,說:"好你個臭蛋,你還在喝?你還想拉到什麼時候?"我望著小金寶,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金寶的兩隻手也抱到了間,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面前,一副成竹在
。她瞟了一眼阿貴,眨巴一下,又傲氣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阿牛,"小金寶說,"你是怎麼說來著?怎麼著臭?怎麼著又香了?你再說給我聽聽。"阿貴一聽這話捂著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寶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說:"說。"阿牛
嘴
,說:"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小金寶鼻孔裡冷笑一聲。"好你個阿牛,"小金寶說,"你討了便宜還賣乖!"小金寶虎地就拉下一張臉,罵一聲"下作",張開胳膊,一手拉過一扇門,"乒乓"就兩下,關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月亮照樣升起,一登臺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雲後鑽。月亮在雲塊與雲塊的裂口處偶一亮相,馬上又背過身去,十分陰險地東躲西藏。秋蟲們很知趣,該在哪兒早就蹲在了哪兒,大氣不敢出。月亮在黑雲的背面寓動於靜,如不祥的預
期待一種猝然爆發。
我又捂著肚子下了。老爺的房間裡傳出零亂的洗牌聲。老爺的一陣大笑夾在牌聲裡,是那種槓後開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會兒,阿牛跟在身後,小聲對我說:"走遠點,給我走到水邊去!"我不敢違抗,黑頭瞎眼直往水邊的蘆葦叢中鑽。蘆葦叢一片漆黑,彷彿裡頭藏了許多手,隨時都會抓出來。我猶豫了片刻,有點怕,不敢
出聲音,躡手躡腳才走了兩步,就在蘆葦叢邊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後剛才的急迫
反倒蕩然無存了,我就那麼蹲著,想一些可怕的場面。這時候一顆水珠掉在我的臉上,隨後又是一顆。我伸出手,夜雨就涼涼地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的時刻我聽上去如雷轟頂。"媽的,下雨了?"一個男人在蘆葦叢裡說。我的後背猛然間排開了兇猛芒刺,我的手撐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像狗一樣大。我不敢動,不敢碰出半點聲響。
"下雨好。下雨天辦事,我從來不失手。"
"宋爺怎麼了?怎麼想起來殺小金寶?"
"你別管。兩點鐘小娘們一進來,你就上,用繩子勒。"
"宋爺說用刀子的。"
"你別管,細皮的,
破了還有什麼意思?"
"雨再大,我們躲到哪兒?"
"躲到水裡頭。"我如一條蛇開始了無聲爬動,爬得極慢,極仔細,爬一陣停一陣,再仰起頭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氣,心臟在喉嚨裡無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點大了,天破得如一隻篩子。我匍伏在草地上,四隻爪子慌亂地舞,快到大草屋時我趴在了地上,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一起身就對了大草屋撒腿狂奔。
我推開門,整個大草屋"砰"地就一聲,我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就被門後的兩個男人摁住了。小金寶坐在對門。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同時回過來三張驚愕的臉,我著大氣,一身的泥漿,兩隻手全剮破了,血淋淋地在
前亂比劃。"小姐!"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蘆葦叢!蘆葦叢!兩點鐘,你千萬別到蘆葦叢!"小金寶飛速瞟一眼宋約翰,呼地站起身,厲聲說:"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我急迫地辯解說,"來了,宋爺派人來了,要殺你,蘆葦叢!"鄭大個子從桌面上回手,
進了口袋。
我掙扎了兩下,身後的手卻摁得更緊了。老爺給了一個眼,那雙手便把我推到老爺的面前。老爺說:"把他放了。"老爺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處。我沒見過老爺這樣生硬堅
的目光,不敢看了。"臭蛋,"老爺說,"望著我——你重說。"
"我拉肚子,蘆葦叢,有人說話。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宋爺怎麼了,要殺小金寶。另一個說,兩點鐘,小娘們一來,用繩子勒。一個說,宋爺叫用刀。另一個說,破了沒意思。"老爺點點頭,要過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過另一隻,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爺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裡頭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爺只是伸出手,平心靜氣抓過一張牌。
我不敢吱聲,偷看了一眼宋約翰。他的眼睛正對著我平心靜氣地打量,然後,小心地移到了老爺的臉上。小金寶一動不動,眼裡空了,像極乾淨的玻璃,除了光亮,卻空無一物,她就用那種空無一物的光芒照
宋約翰。只有鄭大個子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的牌放在手上,轉動著敲打桌面,卻不打出去。整個小屋裡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與桌面的敲擊聲,空氣收緊了,燈裡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老爺出了一口氣,看著桌面說:"小金寶和餘胖子的事,今天在場的可能都聽說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老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傷心地望著宋約翰,說:"我知道你對大哥的一片心,可我捨不得,你先放她這一碼。"老爺把牌打出去,說了聲二條,詢問宋約翰說:"你派了幾個兄弟?"宋約翰有些摸不著底,猶猶豫豫地說:"十八個。"老爺望了望小金寶,慢
地說:"你瞧瞧,十八羅漢都給你用上了。"小金寶的雙手扶著牌,不動了,臉上卻有了笑意,怪異而又妖嬈,在小油燈的那頭楚楚動人。宋約翰低下頭,穩一穩自己,從一二三條中間
出二條,冷靜地打出去,說:"跟大哥。"鄭大個子懵裡懵懂地伸手去抓牌。小金寶用手攔住,笑開了,雖沒有聲音,卻咧開了,臉上的樣子像自摸。"宋爺,"小金寶說,"光顧了跟大哥,都當了相公了。"宋約翰一凝神,還過神來,掩飾
地跟著就笑,笑得太快,太倉促,都不像笑了。頭上竟無端地晶亮起來。鄭大個子看著老爺,越來越覺得不對,滿臉狐疑,隨便抓過一張,只看了一眼又隨隨便便打了出去。輪到小金寶了,小金寶卻不出手,她就那麼對著宋約翰笑,痴了一樣,讓所有的人害怕。她的目光與笑容如入無人之境,蛇一樣在宋約翰的眼前無聲纏繞。她從自己的牌裡夾出一張,用中指和食指夾出來,以戲臺上花旦的手型把自己的牌摞在了宋約翰的那張"跟"牌上,指頭修修長長而又嬌嬌柔柔,也是一張二條。隨後就把手指頭叉在一處,擱到下巴底下。"我跟你。"她對宋約翰撒了嬌說。宋約翰的頭上慢慢排了一行汗珠,但他畢竟心裡有底,顯得並不慌亂。宋約翰沉沉著著地摸出手絹。"宋爺,你出汗了,"小金寶說,"都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的額頭的汗珠排得都有樣子,是一把通天和,小七對呢。"宋約翰把手絹團在手心說:"小姐也當相公了。"小金寶的笑容如同橘燈的最後一陣光亮,在悽豔之後緩緩退卻了,眼裡恢復了先前的空
,目光也收了回去,眼裡的淚卻一點一點變厚。"我哪裡是當相公,"小金寶噙了兩顆大淚珠子說,"我是當子婊!"我立在一邊,看不出頭緒。老爺側過頭,和顏悅
地對我說:"臭蛋,去睡吧,這裡沒你的事了。"小金寶卻把我叫住了。她從手裡抓了一摞子洋錢,
到我的手上,看了我一眼,說:"去睡吧。"我剛出了門,木門迫不及待地給關緊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全關在了裡頭。我沒有走回廚房,一個人走到草地上解下褲子,蹲了下去。老爺的房門關得很緊,屋裡安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彷彿是一座空屋,沒人了,只有門縫裡殺出一條扁扁的光,看起來特別地刺眼,那道光如一把利刀把外面的黑
分成了兩半。
一隊黑衣人從過道里快步向蘆葦叢跑去,他們走過那條光時手裡的傢伙通通一閃。
我知道小金寶不會挨刀子或挨繩子了。但我突然記起了小金寶剛才的表情,她似乎知道這件事,她似乎很害怕我當著那麼多人說出這件事。我的手裡握著銀洋,我覺到了銀洋的
溼。
天邊滾過又一個雷。大雨就要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沒有。我是在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後坐起身子的。我聽得出腳步很亂,腳也出乎意料的多。草地上一定積滿了水,急促的腳掌踩在草地上一路發出吧嘰吧嘰的水聲。我下了,打開門,過道里沒有一線光亮,所有的房間全黑透了。這樣的場面不同尋常。我倒
一口氣,隱隱約約看見草地上有人正拖著東西往東邊的遠處去,被拖著的東西像人,是死去的人。我伸出頭,深夜大雨如注。遠處有一盞孤燈。燈光下站著高高低低的人們。
我不敢在這裡久留。我走進了雨中。沿著燈光小跑而去。滿地的屍體被人拖著飛跑。燈光越來越清晰了,老爺直直地站在一張雨傘下面,站得很高,他的腳下是一片新翻的泥土,身後是鄭大個子。幾個男人從地下的大土坑中鑽出來,雨網使他們的黃
背脊恍如夢景。他們把大鐵鍬
在地上。這時候一路屍體正好拉過來。人們閃開道,屍體在老爺的面前橫得到處都是。
但這次閃道給了我極意外的發現。我藉著這道縫隙看見了五花大綁的宋約翰,離老爺五六丈遠。我正想上去看個究竟,一隻手拽住了我。阿貴正在這裡守戒。阿貴說:"別動,再過去你就沒命了。"宋約翰站在雨裡,四周沒有人說話,氣死風燈的殘光團中,一條一條的雨絲格外清晰。宋約翰站得很直,也很穩,他再也沒有風倜儻的斯文模樣了,頭髮被淋透了,西瓜皮一樣貼在了腦袋上。
老爺望著他,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