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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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閃我父親瀛棘王已經追了上來,巨劍橫揮,平平地一記長斬,劈向我叔父鐵勒延陀的左踝。他們兩個翻翻滾滾地纏鬥,就如同天地混沌未開時,兩大巨神間的搏鬥。他們之間互相揮擊沉重的兵刃時心中並沒有仇怨,只是天的不同,行路軌跡的不同,終究將他們推到了命運的
鋒點上。
我父親瀛棘王不是鐵狼王的對手,但他並不求勝,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劍漆黑如夜,只在劍刃處可以看到兩道亮銀般跳躍的光芒。他一劍又一劍地劈掛而下,如同在鐵狼王身邊織下一張密密麻麻的羅網,將他重重地纏繞在其間。鐵狼王越鬥越是著急,越鬥越是心焦:“你再不罷手,我就要動殺著了。”我父親瀛棘王一貫沉穩如山,能沉得住氣,絕不動搖。那天夜裡,他卻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翻湧的火焰從他滾燙的心中
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殺傷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殺中,卻帶著幾分瘋狂。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為了左驂對鐵勒惱火,還是為了卡宏裡的那個女人。原野上傳來嗚嗚的狼嘯聲。
“你要是不想讓我殺他,那就殺我吧。”瀛棘王在揮劍的間隙喊,左一劍右一劍,唰唰兩聲從我叔父耳旁擦過。
卡宏燒起來的火勢越來越大,猛地裡轟隆一聲響,屋頂大梁掉了下去,帶著億萬火星的紅光如一條巨龍般騰上了半空,眼見屋子裡的人命千鈞一髮。我叔父鐵狼王大聲咆哮,只覺得一股風從腦門上直貫下來。他大喝一聲,飛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擰身出刀,這一刀叫為“鐮斬”——狼被
入絕路的時候,會跳起來決死一撲——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勁,不留後招。長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樣,在空氣中帶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開天地的利芒,要劈開整座暗黑的陰羽原的混沌,要斬斷籠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間的痛苦;我父親橫劍阻擋,他舉著巨劍,似乎要保護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衛整個部族的穩定。這一刀和這一劍,註定是要相的。
只聽得嚓的一聲輕響,如同快船劃開水面的哨音,鐵狼王只覺得身上一輕,整個人彈起三尺多高,從那個糾葛不放的蠶繭中脫了出來。
我叔父鐵勒延陀顧不上想那麼多,剛要奔過去拖開堵在門前的大車,卻聽得轟隆一聲,那扇厚門四分五裂,一匹純黑的巨狼渾身冒火,衝了出來,便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左驂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冒著煙,皮燒爛了不少。幸虧屋子裡有個大水缸,他跳在裡頭打了個滾,才沒變成烤全狼。鐵狼王見左驂自己脫困而出,便回頭看瀛棘王,只見他用劍撐著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沒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經斬開他的
膛,雖然血
瞬間就被極寒給凍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親舞裳妃光著腳從卡宏裡奔了出來,身上只披著一件皮裘,捱得極近地低首看我父親瀛棘王。她目光裡的神讓鐵勒延陀只覺得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長嘯。大營裡的人,這才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帶著驚惶的神
看著眼前的一切。
講述這個故事到這裡的時候,鐵勒延陀出了一點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後說的話嗎?”我緊緊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裡都是汗。
“想。”我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補充了一句“要聽真話。”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你這個娃兒有意思。”那一天晚上,鐵狼王過去扶起自己的兄長,他的半身已經凍得硬了,嘴裡掙扎著說:“其實,我未必真想殺左驂,可是看到你從卡宏裡出來,我就想一定要殺…一定要殺…”
“我知道…”鐵狼王朝他吼著說。
我母親舞裳妃抱著他出淚來,瀛棘王卻一眼也不看她,他繼續對鐵狼王說:“我既然死了,你可繼承瀛棘王之位。先殺我幾個兒子,再殺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們手裡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了一口氣,鐵狼王看見他的眼神渙散開來,知道他就要死了,他還是掙扎著說了出來“有熊不死。”
“你父親為了瀛棘要被我殺,也是為了瀛棘要殺我…”講這麼一段故事,似乎讓鐵狼王很累的樣子。他又停了下來,了幾口
氣“喂,小孩,你說,我們兩個人,誰做得對?”我不願意掃他的興,而且,我也確實分辨不清,只好低聲咕噥著說:“你和我父親…都對。”鐵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頭,好像要把那個月夜裡發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聲問我:“我鐵勒延陀辦事,才不管它誰對誰錯,只要順著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騎狼嗎?”他猛地打了個呼哨。我聞到撲鼻而來的一股臭氣,鐵鏈子噹啷啷地響。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栓馬樁邊上了。那匹狼全身長
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輕快如同一團噩夢。猛烈地朝我們衝了過來,拉得鐵鏈子一陣嘎嘣嘎嘣地響。
“它會吃人嗎?”我怯生生地問。
“難說,”鐵勒延陀回答說“它們能餓上七天。七天以後,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個。”他大喝了一聲,宛如狼嗥,那條大狼老老實實地趴了下來,把下巴擱在雪地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在兇狠地向上翻著。我看著巨狼那雙斜瞪著的惡的黃沉沉眼珠子,心裡頭直發
。它的瞳孔裡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兩個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殺死我父親的人面前做出膽小的樣子,於是咬著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還沒學會和大狼
談的方法,它微閉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樣。
“好,上來吧。”鐵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來。巨狼咆哮了起來,白沫從它的嘴裡噴吐出來,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們把它惹怒了,它會掉轉頭來把我們兩個都咬死,但它實際上表出來的是興奮,它使勁咬著嘴裡的鐵鏈和嚼子,四隻爪子在雪地上拋著土。
“狗東西,跑吧。”鐵狼王喝道,猛地了一鞭子,這一鞭子如果
在馬背上,會把馬脊樑
斷,但那條金烏
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
,彎曲起後腿,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圍移動的人影。我戰戰兢兢地抓緊它那高聳的背
,看著雪地從它的肚皮下飛快掠過。因為它是貼著草皮飛奔的,這就讓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來是一躥一躥的,騎在它背上也就顛簸得厲害,如同大中一刻不停顛簸的小船,比騎馬難受多了。我抱緊狼的脖頸,
受到皮下聳動的肌
。鐵勒延陀
打它的
股,我們飛奔過薄霧籠罩的原野,飛奔過厚雪覆蓋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
不過氣來。
“這樣讓你高興嗎?”他俯下巨大的身子問。
“是的。”我叫了一聲,寒冷的風灌進我的嘴裡,把我全身都凍硬了。
這裡沒有刀鋒一樣銳利的山頭,但站在高處,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青陽人的軍隊,正在垂頭喪氣地往南撤。
“青陽已經沒落了,不然不會甘願空手而歸的。”鐵勒延陀靜靜地說。
我們沉默地矗立在山頂上,低垂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溝壑起伏的雪原上。一個巨大而可怕的陰影。
我默默地看著那影子漸漸長長,籠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陽人,他們受到了它的壓力,跑得更快了。
我緊揪住巨狼脖子上的,看著鐵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裡混雜著我父親瀛棘王的氣息,我彷彿在這對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命運。痛苦掙扎的人,一輩子都會過得不快樂,最後甚至會搭上自己的
命。而只在意自己
受的人,快意人生,縱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我們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經快過了從北方呼嘯而下的風,高過了從每一片草葉上翻騰而起的白霧,茫茫的原野在我腳下如同白的大海,北荒的氣息在我
口翻騰。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我看著白雪皚皚的丘陵在腳下飛速掠過,心中已然選定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