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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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有人在低聲說,maya做了尹蓮安這麼多年的經紀人,從做唱片做電影剝削到做攝影,真是厲害。據說都已經把她的照片推銷到歐洲去。又有人說,你們知道為什麼maya快50歲了還未結婚生子,她只喜歡與女人睡覺…又有曖昧的笑聲低低傳送。

我獨自走回到觀景電梯裡。是。已不打算再停留下去。我已經看到她,覺得很足夠。只想回酒店再洗個熱水澡然後倒頭睡覺。或者先去茂名路附近找個小酒吧喝點什麼。

上海的初夏悶熱不堪,空氣中的溼似乎是會滲透到骨頭裡。電梯的速度很快。有極其輕微的倏倏的風聲,想來是高速與空氣的摩擦。雖已夜深,城市依然燈火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觸及。遙遠天邊的星光暗淡。這一刻近同人在高處不勝寒。原來是這樣的落寞。

她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甚或很少在夢中見到她。

她記不得臨的臉。臨的臉就是她的臉。她們的臉相似,幾近長得一模一樣,包括稍稍挑起的眼角,單眼皮的清冷輪廓,散落在眼角或臉頰的淡褐大痣,嘴當中一顆小的突起,下巴中間的溝。甚至眼神。看人亦都是直截了當,堅定的摸樣。

她自臨的子宮裡蛻變而出,彷彿不是經過而繁殖。而是某類低等生物,只從自身的體分裂。而這分裂出來的部分也會長成一摸一樣的母體。臨生下她的時候,也不過是20歲。尚在美術學院裡讀書。但就此與父母斷絕關係,退學,到處漂泊,走上一條不歸路。但臨從不告訴她,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除非是一種沉墮。她從小就看到母親在租住的閣樓裡畫畫。因為窮,她們常需要時時搬家,住的地方不是閣樓就是隻有半邊窗的地下室。臨把自己的天分,完全損耗在為畫廊臨摹複製各種廉價油畫之中。因為她是單身母親,需要擔負這經濟壓力。即使她曾經是一個有天分的高材生,也曾是一個優雅的女子。她只見母親複製各種風景,人物,古典,現代的油畫,然後由畫廊老闆出售,讓平常人家買了去掛在臥室或客廳。臨的才華一生都不曾為人所欣賞發掘。但她甘願。

閒時只愛用水粉畫小朵的花。各種花。用清淡,姿態卻極詭異。她至為戀花朵。房間裡長年堆滿大束花朵,忘記換水和清理,就會瀰漫一股溼腐爛的氣味。有時撥開一堆凋落成褐的花瓣,下面是大簇動著的爬蟲。用水缸種著睡蓮。走到哪裡就搬到哪裡。

她從小看到花的繁盛衰敗,覺得這單純的慾望,就是臨的靈魂。如此沉墮,反覆輾轉,卻似不知道悔改。

她從未見過或聽過自己的父親。臨從不提起,也不解釋。彷彿這是一個合理的事實。她似絲毫不愛他。甚或是輕視他。也許她認為蓮安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若她覺得無困惑,那麼任何人都不應有。包括蓮安。就這樣蓮安學會觀望而不發問。

家裡總是會有不同的男人出入。這些男人都與臨談過或長或短的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除非無選擇,沒有男人會想與單身母親結婚。雖然他們分享她的美與身體。

臨自然懂得除了自己,此生不會得著任何依榜。但她亦無謂。有男人最起碼能讓生活好過一些。她與蓮安之間的關係冷淡,並不親近。她又時常和他們出去旅行。一走就是兩三個月。有時就把蓮安託付到其他人的家裡去。那些人或是遠房親戚,或是同學,或是朋友,或是舊情人。蓮安因此記住了自己輾轉離的童年。

在陌生人家裡居住,漸漸懂得沉默。沉默就是不表達,不企圖,不要求。半夜肚子餓,餓得痛,餓得發慌,都要忍住,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來。喝水,上廁所,穿衣服,也是如此。我亦從來不說,我要這個,或我不要那個。因知道自己得不著情,所以就失去需索的權力。她說。

良生,我知道自己與任何其他的孩子都不同。只能用一種超越他們之外的標準和方式生活。我的自卑是從獨立開始的。因為獨立知道自己所得的天生就會少於其他人。

那時候我只覺得成長是太過緩慢的事情。我的母親教會了我靜默。並接受現實存在。

她與臨單獨相處的機會並不多。偶爾臨手頭有了些錢,且心情愉悅,就在接她回家的路上,帶她去吃飯。母親穿著桑蠶絲褶長裙和高跟鞋,綠裙面上是一朵一朵碩大的淺紫豔紅的芍藥花樣。光腳出來一小顆一小顆潔淨的腳趾。臉上有深紅的胭脂。母親很美,但命途坎坷,亦不是十足堅強的人。

她記得那天母親給她換上了白棉布手工刺繡綴著細細‮絲蕾‬的連身裙,把她的頭髮一股一股地編起來,盤成小髻,然後帶她去了一家高級餐館。她讓蓮安點想吃的任何東西,自己只在一邊菸,冷淡地看著她吃。她的依舊是廉價煙,身上噴著百貨公司櫃檯的試用裝香水。她們相對而坐,沒有語言,完全是成人的方式。

之後她問一聲,吃飽了嗎?蓮安說,飽了。

她便說,我要結婚了。又補充說,媽媽累了,已經開始變老,想歇息一下。

那年她10歲,臨決定結婚。生活若始終顛沛離,並不會使人習慣,只會使人漸漸軟弱下來,因經歷生命至多苦難的事情。開始不相信。

臨開始覺得自己在蒼老,於是想做一個子。想有一個男人睡在身邊,不是一夜,也不是一。而是餘生。

男人蓮安亦早已認識。是附近開畫框店的男子。臨常去他的店裡買畫框,於是就認識。他來得輕易,臨的生活裡也並無挑選的餘地。她只有這樣的選擇。

男子甚為平常。比臨小5歲,從未結過婚。這婚姻一開始就有註定的缺陷。差不多一週之後就開始爭吵。蓮安親眼見著他們在夜飯桌上言語衝突,大喊大叫,然後男子抓起一個啤酒瓶就往喬的臉上砸過去。臨轉頭閃過,那瓶子就在牆壁上烈地破碎,玻璃濺了一地。

此後這待便加劇。他酗酒,並且毆打臨。她目睹臨左邊耳朵被打聾,被吊起來用刀在大腿上一道一道地割。用菸頭燙她的皮膚,手臂皮膚髮出支支的灼傷聲音。她躺在上起不了身,臉上青腫,沒有任何尊嚴。

但是臨從未想過離開。1年之後,又為這男子生下一個孩子。是個男孩,起名蘭初。

臨漸漸變得邋遢,並且發胖。穿著鬆鬆垮垮的尼龍運動長褲,用橡皮筋綁著頭髮拖著拖鞋便去菜場買菜。她不再畫複製品。她只抱著蘭初去隔壁鄰居家麻將,或看肥皂劇。

她見著自己的的母親著廉價煙,臉上有與男子打架之後的淤青,小腹隆起,站在廚房門口,雙手叉抱前前。這迅速沉墮的力量過於迅疾。她之前不親近喬,現在卻是對她失望。

在那一個瞬間,我覺得她彷彿已經死去。蓮安說。

蘭初3歲的時候,臨放了鼠藥在男子的酒裡。用量太大,以致他死的時候臉孔青紫腫脹,所有的器官都在出血。因為曾經被待,她使法庭同意輕判。臨剪掉了長髮,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眼圈發黑,眼神堅定。於是她知道臨心裡並無悔改。臨依舊是她所無法瞭解的一個女子,一如她畫在一冊一冊本子上的那些詭異清淡的水粉花卉。

她知道不是這個男人摧毀了她的幻覺。而是時間。臨的意志使她最終無法得以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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