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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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張之對和約大綱的意見甚多,因而往返磋商,延到十二月十五,才有第二次的會議。

會議的地點,改在英國公使館,廳宇宏敞,並不限制中國方面代表及隨員的人數。不過,李鴻章不願多帶不相干的人,除了翻譯以外,隨員仍是陳夔龍與那桐。兩全權大臣與十一國公使,圍著一張長方會議桌坐定,作為主席的英國公使薩道義起立發言。

大綱已經中國政府“畫押”這一次的會議是開始討論細節。第一款派專使赴德國道歉,已經決定派皇帝的胞弟小醇王載灃為“頭等專使大臣”只等和約簽定,即可啟程。至於在克林德被害地點“樹立銘志之碑”則連碑文亦已擬就,所以第一款已無再議。

第二款就是嚴懲禍首。薩道義取起面前一張紙,揚了揚:“這是禍首的名單。不過,我離開主席的地位,有一個意見,縱容義和團的罪魁禍首,確是端王載漪。如果能將載漪從嚴處置,其餘均可不問。不知兩位全權的意思如何?”聽得這話,慶王奕劻不覺驚愕:“端王是皇室懿親,萬難重辦,各國的法律,亦有‘議親’、‘議貴’,得從末減的法條。這件事,斷斷乎辦不到。”他略停一下又說:“前兩天我在私邸宴請各位,曾經跟各位已經表明過,當時並無異議,何以此刻又有這個說法?”薩道義笑了:“我亦知道辦不到,此刻再提,是想給中國政府一個機會,只要嚴辦了載漪,就可以使好些人免罪。現在,”他看著名單說:“我宣佈各國據調查所得,認為應加以懲罰的禍首人名。”唸的當然是英文,但姓名用拼音,而且念得較慢,所以李鴻章與奕劻都能聽得明白,第一名自然是載漪,接下來是董福祥、載勳、載瀾、英年、剛毅、趙舒翹、毓賢、李秉衡、啟秀、徐承煜,這十一個人,除已死者應追革官職,撤消卹典以外,還活著的皆應處死,以謝天下各國。

奕劻與李鴻章一聽翻譯講完,不約而同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然後小聲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李鴻章發言辯駁。

“前幾天聽各位談過罪魁,並沒有啟尚書、徐侍郎的名字,今天為什麼又忽然把這兩個人加進去?這是什麼意思?”李鴻章原以為先抓住了一個明顯的錯處,堵住了對方的嘴,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下面的話就好說了。誰知翻譯未“我前天到賢良寺奉謁,談起徐侍郎,蒙貴大臣坦誠相告,這樣的人,中國不辦,各國只好代辦。至於啟尚書的罪狀,本公使已作調查,亦有實據。”李鴻章沒有想到捱了一悶,憤憤說道:“我不過隨便一句話,你怎麼可以據以入罪?”薩爾瓦葛笑笑不答,小村壽太郎便接著發言:“條款內原有‘後指出’,仍應懲辦的規定。這兩個人經過確實調查,不能不認定他們是禍首。啟秀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曾經說過:‘洋人可以殺盡。’而且有運用他的權力,縱庇拳匪的事實。至於徐承煜,凡是他父親徐桐的所言所行,都由於他在暗中指使,與洋人勢不兩立。所殺害的忠臣,都是他監斬,也都是他的預謀。如果兩位全權大臣不信,我可以書面列舉證據。”於是李鴻章再回頭從原則辯起,他說:“條款上原說‘分別輕重,盡法嚴懲’,如今一概要求處死,未免矛盾。”

“處死就是盡法嚴懲中最輕的。”小村壽太郎這話似乎強詞奪理,而細細想去,竟無以為駁。因為處死如定為“斬立決”則較此大辟之刑更重的還有,如凌遲、如處死以外抄家,或者本人處死,家人亦連帶判刑等等。

這樣又只好個別涉了“端王是懿親,礙難加刑。”李鴻章說:“現在朝廷打算將他發遣到新疆監,永不釋回,這就等於死罪了。”於是各國公使略略商量,由薩道義答話:“既然如此,何不予以假死罪的處分?”

“何謂假死罪。”

“‘斬監候’。”薩道義說:“監一、二年以後,再發往新疆。”

“這可以考慮。”

“莊王、董福祥窮兇極惡,非殺不可!”李鴻章奉有密旨,知道朝廷的意向,必要時不妨犧牲載勳。至於董福祥一時不能嚴辦的苦衷,各國公使早有諒解。因此,李鴻章表示,莊王載勳將由西安降旨,賜令自盡,這一重公案便算了結了。

還有八個人,各國公使堅持原議,不論生死均應以斬決的罪名處置。李鴻章逐一分辯,除去毓賢以外,其餘均宜貸其一死,而各國公使只同意載瀾可比照載漪的例子辦理,此外別無讓步。結論是各國公使自行會商,另有照會提出。

散會之前,德國公使穆默面凝重地站起來說:“象這樣一件重大的糾紛,禍首隻殺兩個人,各國決不能甘服。照目前的情況看,和局難成,八國聯軍亦決不能撤退。本席不能不向中國政府提出警告。”這個警告,當天就電奏西安,很快地來了回電:“懲辦禍首,辯論數月,和約大綱第二款內,載有‘分別輕重’之說,今忽改均應論死,是原定條約,不足為憑,實屬自相矛盾之至!至‘後’二字,前據電奏,難以劃清界限,但必須實有按據,方可懲辦,今又指出啟秀、徐承煜,均系空言,毫無實據。似此有意刁難,是何意見?”兩全權大臣看罷電文,都是臉陰沉,默無一語。好久,奕劻才說了句:“一派官腔,也不知道是那位大軍機的手筆?”此時在西安的軍機大臣,以榮祿為首,其次是王文韶,再有一個是鹿傳霖,他是榮祿的岳父靈桂的門生,當陝西巡撫時,榮祿外調為西安將軍,頗加結納,以此雙重淵源,為榮祿保薦,剛入軍機。至於趙舒翹,由於是禍首之一,而且老家在西安,所以閉門侍母,已不到軍機上“行走”所以榮祿在政府中不但當家,實際上是一把抓,而他是決不會打此官腔的。

“哼!”李鴻章冷笑一聲說:“我算算應該到打官腔的時候了!”奕劻默喻其意,怕惹是非,不敢接話。只關照李鴻章儘快與幕友商議,如何挽回天聽?希望在年內能有結果。

“過年還有十天!洋人可是不管的,他們的年,已經過過了!”李鴻章將那份電報使勁搖晃著“想起來教人寒心!那位老太太自己沒事了,就該她發狠了!”這是指慈禧太后。她一直怕惹禍上身,如今已可確定,追究責任至懿親而止,不會波及深宮。一旦置身事外,態度便自不同。李鴻章可以斷定,電報上的那“一派官腔”完全是她的意思,因而有此牢騷。

“咱們也別想過年了。不過,行在不是這麼想,元宵以前,不下定死罪的上諭,那一拖下去,洋人肯答應嗎?”李鴻章看著他的幕友說:“無論如何得想個法子,在年內有個確實的了結。”李鴻章的幕友很多,此時陪坐的,卻只三個人,一個是楊士驤,另一個也姓楊,就是戊戌政變中很賣過一番氣力的楊崇伊。上年外放為陝西漢中府,這是個“衝、繁、疲、難”的要缺,本來很可以展布一番,不想冤家路狹,端方由臬司調補藩司,成了他的頂頭上司。端方當京官時,與名士多所往還,而楊崇伊則專門跟名士作對,文廷式就在他手裡栽得好慘。度量不寬,而又好用權術、喜作威福的端方,為故修怨,常找楊崇伊的麻煩,已有不能安於位之勢。正好李鴻章調補直督,進京議和,誼屬至親,拜託“老姻長”電調入幕,擺脫了端方的杯葛。

再有一個叫徐賡陛,字次舟,浙江湖州人,久在廣東當地方官,是個強項令,跟洋人辦涉,不亢不卑,毫無假借,因而李鴻章特為將他從廣東帶進京,頗為倚重。

徐賡陛善於折獄,在廣東的傳聞很多,問案定罪,常有出人意表的奇計。此際看兩楊相顧不言,便慢地說道:“局面搞成這個樣子,真該參中堂一本!”此言一出,二楊變,李鴻章臉上亦有些不自然“次舟,”他說:“局面搞成這個樣子,我應該擔什麼責任,請教!你知道的,我這幾年很虛心,只要說對了,我一定認錯!”

“中堂莫認真!”徐賡陛笑道:“聊為驚人之語,破悶而已。”

“次舟也是!”楊崇伊埋怨他說:“這個時候還開玩笑!”

“倒也不是開玩笑。”徐賡陛正說道:“若要年內能結這重公案,非用條苦計不可。倘有人參中堂因循誤國,封奏一達御前,老太后總不忍心讓中堂替她代過吧?”

“好!”李鴻章立刻就明白了,參他“因循誤國”實在就是指責慈禧太后,這樣旁敲側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實在是個好辦法。

楊士驤也明白了“我看這樣,給端陶齋一個密電,請他託一位都老爺放一炮。”李鴻章點點頭“可以!”他說:“一客不煩二主,索就請次舟擬個稿子。”徐賡陛的筆下很來得,聞言拈筆,一揮而就,內容是託端方代為請一位奏劾李鴻章,道是和議數月,開議兩次,只為洋人要辦罪魁,而李鴻章壅於上聞,不以實情出奏,因循敷衍,不知和議成為何。帝都蒙塵,宗廟不安,實有誤國之罪。

這些話罵的是誰,慈禧太后當然明白,尤其是抬出宗廟這頂大帽子,更可以壓倒她。所以這封電報一發,李鴻章的心事解消了一半。

到得第三天,西安尚無電旨,而十一國公使聯銜的照會,已經送到,除了照口頭上提出的辦法懲治禍首以外,並要求派員監視行刑。緊接著又有第二個照會,要求將徐用儀、許景澄、袁昶、聯元、立山等五大臣,開復原官,以示昭雪。

這兩件照會,當然亦是即時電奏西安,而覆電除了五大臣開復原官,可以曲從外,其餘一概不允。不知道徐賡陛的那條苦計,行而不效,還是尚未到見效的時候?而時不我待,灶王爺已經“上天”奏好事去了“下界”卻猶未能“保平安”李鴻章只好耐心等一兩天,再作道理。

那條苦計似乎見效了。十二月二十五,西安有一道上諭,第三次懲治禍首,載勳賜死,載漪、載瀾發往新疆,永遠監,先行派員看管;毓賢即行正法;剛毅追奪原官;董福祥革職降調;英年、趙舒翹斬監候;徐桐、李秉衡革職,撤消卹典。另外又有一道上諭:“啟秀、徐承煜即行革職,所犯罪名由奕劻、李鴻章即行奏明,從嚴懲辦。”慈禧太后讓步了,讓得不多,原意討價還價,尚有磋商的餘地。誰知各國的觀,異常惡劣,認為第一、載漪、載瀾二人,已經說明白予以“假死罪”而連這一點名義上的罪名都不肯承認,足見並無悔禍之意;第二、英年出過懸賞殺洋人的佈告,趙舒翹助剛毅縱容拳匪,是盡人皆知的事實,而定罪為“斬監候”明明有貸其一死之意,對各國是一種欺騙。

於是,英國公使薩道義派參贊面告李鴻章:“戴漪、載瀾改假死罪,已經從寬,如果中國政府仍舊庇護,禍將及身。”嚴重的警告以外,還有驚人的舉動,年三十上午德國公使穆默特訪李鴻章,一見面就說:“剛才我從瓦德西將軍那裡來,他已經下了命令,在中國新年的正月初五,親自帶隊出京。”李鴻章大驚失,急急問道:“瓦帥帶隊到那裡?”

“我知道。不過軍事機密,我不能洩。”穆默又說:“明天各國公使會議,草擬你們第三次懲治禍首的照會。不過,會議是形式,實質上並無變化。前次照會所提出的要求,已由各國政府批准,不能再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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