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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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沒辦法,這真沒辦法,他未見到司馬山時,腦子裡已經總粘著關於老霍釘窗戶的種種音響與體態,及至現在真的與司馬山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滿腦子裡當然更充著二十多年前的那些個往事。是誰寫過《同往事幹杯》的小說?那真是個絕佳的命題,然而,那樣的命題不屬於他,他總不能與往事幹杯“杯酒釋記憶”;他總是被記憶所困擾,他不能忘懷他人的“前史”更不能割斷自我的“前衍”他就總是在前行的跋涉中時時痛苦地回望。

面對著眼前這位發了福,並且穿著面料和剪裁都頗高級緻的西裝,扎著蔚藍底子上軋著金絲斜紋的領帶,並且褲上繫著夢特嬌皮帶,足登意大利扁頭皮鞋的司馬山,他所想問的,還是:你為什麼要那樣把金殿臣往死裡整?你的動機,真的主要是為了取悅於韓豔菊,也就是說,是為了給韓豔菊清除業務上的一個“障礙物”嗎?你押送金殿臣回老家的路上,真是跟金殿臣共乘一輛自行車嗎?當你蹬著車,金殿臣在後座上坐著,用雙手摟住你的時,你一定心神不定吧?

後來當這一切都成為了過去,金殿臣又平反並落實政策回來以後,你們可曾遇上過?他還記恨你嗎?你有所愧疚嗎?那位曾緊跟你猛鬥金殿臣的老霍,你知道他今天在哪兒嗎?在怎麼生活?

司馬山面對著雖是一身名牌休閒服卻顯得頗為邋遢的他,腦子裡卻全然沒有他的“前史”只充著他的“現在時”對於司馬山而言,他是一位名人也是一位閒人。作為名人,他不僅見多識廣,並且具有寶貴的見解,因此司馬山不能放過從他那裡有用的信息和富於啟迪的見解的機會;作為無職無權的閒人,他又給司馬山一種安全,司馬山覺得在跟他打道時,不必如同周旋官場般地處處設防、步步小心,大可灑脫些,開放些,甚至於無妨穿一點“越軌言論”以顯示自己“官身不官心”的格調。

司馬山先開了口。開口提出的話題便相當的“高、、尖”:“…你說說看:現在比本事,比到頭,就是誰能從銀行裡把錢拿出來用,誰能拿得多,拿得快,誰就算本事大。這局面,你說還要繼續多久?”他一愣。這是他實在沒有想到的。但司馬山的這一問,確實如同一枚重磅炸彈,把他頭腦中原有的那些淤積物轟得粉碎。八千多天過去了,是的是的,霍木匠釘窗戶的那間金殿臣的宿舍,早演變成了司馬山和韓豔菊他們家鑲滿瓷磚的衛生間,並且眼下正成為一部怪異的電影《棲鳳樓》的取景地,說不定此時此刻潘藩正在那裡對著鏡頭裝模作樣…物是人非,不,物非人易…他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痛楚,而且,他腦海中倏地浮現出那個夜晚在那個俱樂部門口所遇見的那個往米的卡迪拉克超長豪華車裡鑽的人,那人確實頗像金殿臣…是呀,八千天足夠時間老人編制導演出如此詭譎的人間戲劇,可是,我們該如何評說?是從有人可以隨意往宿舍窗戶上釘木條以做隔離審查室的一幕,演到了有人可以從銀行裡隨意拿錢的一幕了嗎?

他答不出話來。很令司馬山失望。

司馬山管自議論了起來。司馬山的侃侃而談裡面,充滿了對腐敗現象的不滿。剛從內裝配令人歎為觀止的桑塔那轎車裡出來不久,又坐在裝修得如此緻豪華的小宴會廳——其實也便是ktv包房——裡,並且幾十分鐘後便要在這裡享受州海鮮席的這樣一位“武裝到牙齒”的官員,卻由衷地為同僚,特別是比他更高一層的官場的腐敗,那麼樣的痛心疾首,這情景令他到怪異。

司馬山議論到最後,又繞回到“從銀行裡直接拿錢”的話題上來,並再一次問到他頭上:“…你說,這算個什麼局面?”他對此懵然,只好說:“銀行裡的錢,總是該貸出來,讓錢生錢的啊…”輪到司馬山到他是那麼樣的怪異莫測。司馬山瞪著他說:“你是不願意跟我聊點真的,還是你真成了桃花源裡的人啦?”35吉虹單獨下榻在五星級的王府飯店,劇組裡背地後嘖有煩言,倒還不是嫌花在她身上的錢太多,而是覺得她其實還完全算不上什麼一巨星,擺的譜兒也未免太大點兒了。

有天收鏡的時候,閃毅對卸了裝要上依維柯中巴的潘藩說:“委屈啦!”潘藩望著他只是微笑。潘藩知道,閃毅是對沒把男一號也安排在王府飯店表示歉意呢。並且,閃毅所訂購的本田轎車已經到貨,他自己開來接吉虹回工府飯店,也確實夠扎眼的,見著名氣居吉虹之上的潘藩跟著別的配角們登中巴回兩星級賓館,他“良心發現”說出道屈的話來,也是自然而然的。

吉虹對自己的特殊待遇卻安之若素。她甚至還覺得委屈呢。每當閃毅把她送回王府飯店,總想跟她多泡一會兒,她卻總是催著閃毅快走。可是當閃毅走了之後,她一個人在房間裡又到異常的寂寞,幹是她就經常在飯店裡轉來轉去,以釋難以言喻的煩悶。除了在酒吧餐飲部門消費可以記帳,閃毅又給了她兩張信用卡,一張visa卡,一張牡丹卡,她可以用這兩張卡在飯店其餘部門和街上隨意消費。

這天吉虹下了戲回到王府,照例拒絕了閃毅一起吃晚飯的建議,把閃毅轟走以後,她便又在這家大飯店裡轉悠起來。

吉虹轉著轉著,來到了地下二層的法國帕金斯基仕女服裝專賣店。帕金斯基女服是世界頂尖級的品牌之一。整個北京,這家專賣店是惟一的。甚至在全中國也暫時是僅此一家。很少有不知底裡的人往這店裡來,進去的,多是專門奔它而來的豪客。

吉虹前些天已在這家服裝店買了一襲巴黎本季時裝。這天她邁進店堂,發現值班經理和售貨小姐正在伺候一位女客。這家服裝店裡的來客,成雙成對的較多,男士多半很耐心,甚至很有興味地在一旁等著女士挑選時裝,或細挑面料、細議款式,量身定製華裳;末了呢,總是男士付款的居多。女士單獨來購衣的相對而言要少些。

吉虹觀覽著最新到貨,忽聽那邊一聲:“…還有沒有比這個更好一點的?”她不朝那邊一瞥,於是,她發現那說這話的女人,非常眼

這個女人也住在王府裡面。而且,她顯然早於吉虹下榻於此,並且,她很可能在吉虹撤走後還要莊在這裡。吉虹住進王府以後,有一天拍完夜戲,回來已是‮夜午‬,大堂吧已經不再供應飲品,可是她懶得去專用酒吧,那裡的菲律賓樂隊演奏令她厭惡;她也不想馬上回到房間,進門後便落座在大堂吧的沙發上,並且喚過服務小姐,讓她從專用酒吧裡給拿份雞尾酒來;雞尾酒來了,她小口呷著;忽然,她發現有個女子也懶懶地坐在大堂吧的沙發上,正在她的斜對面,也是把酒叫到那裡,默默地小口呷著;她注意到,那女子手中的酒並非雞尾質,很可能是純威士忌…這是她第一回注意到這個女人。她當然不會刻意去注意這個女人,但總在飯店各個公眾共享空間中遇上這樣一個身影,不免那印象便逐漸濃化起來。王府飯店是個高檔的“大碼頭”什麼顯赫的“船艦”停泊其中,飯店的員工及過往客人一般都不至於大驚小怪,圍觀尾隨的事更很少發生;不過,吉虹住進王府以後,也還是有些員工乃至客人,因為認出了她,而投之以特殊的眼光。這種並不於追星一族惡俗淵藪的眼光,還是很能滿足吉虹潛在的虛榮心的。可是,時間久,遇上的時候多了,吉虹便覺到,那位女士對於她,竟完全是視而不見。她多次把自己的目光移到過那女士臉上,而那女士卻從未與她接過目光。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也不僅是在王府飯店裡遇上這個女士。有一回吉虹和閃毅跑到東三環北頭的希爾頓酒店吃德克薩斯黑椒牛扒,吃完到酒店裡鐵獅東尼專賣店轉轉。鐵獅東尼是世界上頂級的箱包品牌,據說每一款都是專門設計並完全保持手工製作的;他們略看了一下,幾乎每一件箱包手袋的標價,部在人民幣一萬元以上。閃毅是個買辦,吉虹是個當紅的影星,可是連他們看到那標價,都不咋舌,閃毅小聲說:“哇,在中國開這樣的店,是為誰開呀?”可是,就在那店堂裡,出現了那位女士,她正在挑鱷魚皮製的手包,並且,吉虹記得,從她嘴裡,也是飄出了這樣懶懶的聲音:“…還有比這個更貴一點的嗎?”事一過三,便令人永誌不忘。吉虹不愛吃王府裡的飯,常到馬路對面的四星級和平飯店的“明園”裡吃那裡的州菜。那天也是湊巧,吉虹和閃毅,並且還請了祝羽亮和潘藩,人少沒去單間,他們那一桌旁邊的一桌,又出現了那位女士,這回她也是跟另外三個男人一起用餐,閃毅他們當然都渾然不覺,吉虹卻聽到旁桌的人在議論北京城裡何處可以吃到地道的州菜,一位男士很在行地說:“…這兒只能算馬馬虎虎…京廣中心那家也一般…東華門的‘佳寧娜’的廚師不錯,有幾樣拿手的…亞運村的‘福樓’,吃了幾回,水平波動起伏…”吉虹耳尖,偏又聽見那女士懶懶地甩出一句:“…還有比你說的更像樣點的嗎?”這天吉虹再次在帕金斯基專賣店與該女士邂逅,她按捺不住好奇心了,她想實在該清楚這位女士的身份了。她略作遊動,便以很自然的態勢,走到那女士身邊。開頭,彷彿是等著值班經理或售貨小姐來分身過問她,嗣後,當那女士對另一襲剛拿過來的套裝加以摩挲時,相當得體地進去說:“這…看上去倒好像比朗萬的更具創意一點兒啊…”朗萬是法國另一頂尖級女裝品牌。吉虹這話一出,當然就顯示出了她的消費水準,已在最高一檔。她一出聲,當然那幾位就都意識到了她的在場。值班經理忙跟她打招呼。那女士呢,依然並不正眼看吉虹,卻彷彿跟吉虹早有默契似的,用一句話呼應她說:“是呀,我不大喜歡朗萬本季時興的那種條紋…還是這種黑白灰的永恆主題經得起推敲!”這話一出,值班經理和售貨小姐便都以為她們是約定好一起來挑服裝的人…

那女士懶得試衣,用信用卡付了款,也不拿那套裝,只吩咐他們送到她房間去,便離開了店堂。在臨出門的時候,她忽然扭回頭,對吉虹嫣然一笑。吉虹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很不得體地,一直注視著對方。

吉虹在那專賣店繼續瀏覽了一陣。售貨小姐在她身邊,笑地隨時準備聽她吩咐。她忍不住問:“她常來,是嗎?”售貨小姐這才知道,吉虹和那女士並非人。售貨小姐點點頭。

吉虹儘量從聲氣上減少自己提問的不得體程度,但她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是外國來的?在這裡頭有辦事處?做很大的生意吧?

”售貨小姐輕輕聳肩:“不…我也不清楚…她好像什麼也不做…就是住在這裡頭…您看中了哪一款?”吉虹離開那專賣店後,忽然非常興奮。彷彿有一道閃電,照明瞭她此前的空虛;她為什麼悶悶不樂、百無聊賴?因為她似乎過早並且也過於容易地功成名就了,很難再有什麼事令她興奮起來;這部《棲鳳樓》的劇本一直提不起她真正的創造熱情,她找不到鳳梅這個角的生活依據,她只是在閃毅的生拉硬拽下,才接受了這個角;但現在她忽然受到了一個不期而至的強刺,這位買最昂貴的頂尖級名牌服裝連眼都不多眨幾下的女士,那慵懶的意態,從不輕易與人對視的高傲,特別是那驚人的口頭禪:“還有沒有更好的…”彷彿是第二道閃電,倏地照亮了鳳梅這個角,原來古往今來都有一種這樣的女,她們的生存困境並不是必須要做什麼,而是完全不必做什麼;她們不是因為得不到物質享受而痛苦,而是什麼都可以享受到,以至常常為沒有更好、更貴、更有趣的物質可以攫取而失卻了生趣!

吉虹產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一定要想辦法正式結識這位女士,並跟她坐下來詳細地談談。

36一公里兩塊錢的出租車生意很不好做。街上攔車的客人一般都不向這樣的車招手。這樣的出租車一般都到星級飯店門口排隊等客。富漢這天等到了一位到機場的客人,這算得是個甜活兒。抵達機場時,客人很痛快地掏出了三張五十元的票子遞給他,不要他找回多出的錢,也不要他開票,他很高興遇上了這麼一位豪客。

可是在機場排隊拉客,卻極其不順。北京天氣不錯,然而外地若干機場班機因當地氣候欠佳延遲起飛,使得北京空港到客量大減;本來排隊的出租車就多,運客量一減,排在後面的司機簡直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會兒跑前頭望望局勢,一會兒盤算是否空車返城算了。有的發現前面有“加兒”的司機,便忍不住趨前叫罵;又有的發現派活的管理人員徇私舞弊,將明明排在後頭的車子先行安排客人,且是甜活兒,氣不忿上前論理…富漢躋身其中,只是敞開車門,悶頭菸;論他的塊頭氣派,衝到前頭加個兒,誰能把他怎樣?更何況派活的管理員,十有五六都跟他面心近…富漢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排隊等活兒。從機場空車返城再找零碎活兒?無論如何還是下不了那個決心,因為多半是費力而掙不到什麼錢。

這天直到擦黑,才忽然有大量班機降落,擁出了許多要坐出租車的客人。富漢覺得排隊等客真比開車上山還累得慌。終於輪到他了,有個客人拉門進來,坐到了駕駛座旁邊,看模樣是個出差歸來的北京人;富漢把車開動起來,問他:“您到哪兒?”那人回答:“大山子!”聽這話富漢心裡涼了半截。因為大山子離機場沒有多遠,就在機場通往城裡的高速公路邊上,好不容易等上了個活兒,卻是個掙不到多少錢的活兒,而且在大山子那裡幾乎不可能再拉到活兒,這多半天豈不是白耗了嗎?

富漢把車速減慢,跟那乘客商量:“我跟這機場等了六七個鐘頭,沒曾想等來您這麼個近處的活兒…您是開票報銷的吧?這麼著說吧,您下車多給點吧,在我,算是把虧空補齊;在您,算是幫兄弟一把…”那人要是說:“哎呀,該多少算多少吧,咱們別讓公家吃虧啊!”富漢必定也就算了。

那人要是說:“我理解,你們開出租的不容易,等了半天,遇上我這麼個只去大山子的,算你倒黴!可咱們只能按規矩辦事,表上打出多少我給多少,對不?”富漢興許嘆口氣,也便認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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