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
”青雲閣商場所賣的國貨,除了竹板包錫的小刀小槍,和血絲糊拉的鬼臉兒,要算茶樓中的“坐打二管”為最純粹。這種消遣,非是地道中國人決不會欣賞其中的滋味。所謂地道中國人者是:第一,要有個能容三壺龍井茶,十碟五香瓜子的胃;第二,要有一對鐵作的耳膜。有了這兩件,然後才能在臥椅上一躺,大鑼正在耳底下噹噹的敲著“四起頭”嗩吶狼嚎鬼叫的吹著“急急風”有些洋人信口亂道,把一切汙濁的氣味叫作“中國味兒”管一切亂七八糟不乾淨的食品叫“中國雜碎”其實這群洋人要細心檢查檢查中國人的身體構造,他們當時就得啞然自笑而欽佩中國人的身體構造是世界上最進化的,最完美的。因為中國人長著鐵鼻子,天然的聞不見臭味;中國人長著銅胃,莫說幹炸丸子,埋了一百二十多年的老松花蛋,就是片炒石頭子也到胃裡就化。同樣,為叫洋人明白中國音樂與歌唱,最好把他們放在青雲閣茶樓上;設若他們命不該絕,一時不致震死,他們至少也可以鍛煉出一雙鐵耳朵來。他們有了鐵耳朵之後,敢保他們不再說這大鑼大鼓是野蠻音樂,而反恨他們以前的耳朵長的不對。
歐陽天風和趙子曰到了青雲閣,找了一間雅座,等著王女士。
“坐打二簧”已經開鑼,噹噹噹當敲得那麼有板有眼的把腦子震得生疼。鑼鼓打過三通,開場戲是《太師回朝》。那位太師的嗓音:而直象牛,寬而破象豬。牛吼豬叫聲中,夾著幾聲幹而脆的彩聲,象狗。這一團牛豬狗的美,把趙子曰的戲癮鉤起來了。搖著頭一面嗑瓜子一面哼唧著:“太師爺,回朝轉…”
“我說,她可準來呀?”趙子曰唱完《回朝》,問:“上回在女權會你可把我騙了!”
“準來!”歐陽天風的臉上透著很不自然,雖然還是笑著。
兩個人嗑著瓜子,喝著茶,又等了有半點多鐘,趙子曰有些著急,歐陽天風心中更著急,可是嘴裡不住的安趙子曰。
瓜子已經吃了三碟,王女士還是“不見到來”趙子曰急得抓耳撓腮,歐陽天風的臉蛋也一陣陣的發紅。
小白布簾一動,兩個人“忽”的一聲全立起來,跟著“忽”的一聲又全坐下了。原來進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僕人,穿著藍布大衫,規規矩矩的手中拿著一封信。
“那位姓趙呀?先生!”
“我!我!”
“有封信,王女士打發我送給先生!”那個人說著雙手把信遞給趙子曰:“先生有什麼回話沒有?”歐陽天風沒等趙子曰說話,笑著對那個人說:“你坐下,喝碗茶再走!”
“嗻!不渴。”
“你坐下!”歐陽天風非常和藹的給那個人倒了一碗茶。
“你從北大宿舍來吧?李先生打發你來的?”那個人看了看歐陽天風,沒有言語。
“說!不要緊!”歐陽天風還是笑著說:“我們和李先生是好朋友!”
“嗻!李先生囑咐我,不叫我說。先生既是他的好朋友,我何必瞞著,是,是李先生叫我來的!”
“好!老趙!你給他幾個錢叫他回去吧!回去對李先生說,信送到了,不必提我問你的話!”給了那個僕人四角錢,那個僕人深深的給他們行了一禮,慢慢的走出去。
把信打開,歐陽天風還是笑著過來看:“子曰先生:你我素無怨嫌,何必迫我太甚!你信任歐陽天風,他是否好人?我不能去見你,你更沒有強迫我的權利!你細細思想一回,或者你就明白了你的錯處。設若你不思想,一味聽歐陽的擺佈,你知道:你我只都有一條命!
王靈石。”一聲沒言語,歐陽天風還是乾笑,臉上卻煞白煞白的了!
直等看著歐陽天風脫衣睡了覺,他才回到自己屋中去。一個人坐了半天,盼著武端回來再說一會話兒,鍾打了十二點,武端還沒有回來。他喪膽失魂的上去睡。已經脫了衣裳心中忽然一動,又披上大衫到南屋去看。走到南屋的階下把耳朵貼在窗上聽,沒有聲音。他輕輕推開門,摸著把電燈捻開,他心裡涼了一半;
上並沒有歐陽天風,可是大衫和帽子還在牆上掛著。他三步兩步跑到廁所去看,沒有!趙子曰可真著了急,跑回歐陽天風屋裡坐在
上把前後的事實湊在一處想:“他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我怎麼渾著心從前不問他!”拍,拍,打了自己兩個嘴巴。
“老李,老武全警告過我。對,還有老莫。我怎麼那樣心,不信他們的話!”拍,拍,又打了兩個嘴巴,可是沒有第一次的那麼脆亮。
“啊!”他跳起來了。
“想起老莫,就想起她的住址來了。對!”他顧不得把電燈捻滅,也顧不得去穿上衣褲,只把大衫紐子扣好;光著眼子穿大衫,向大街上跑。跑到街上就喊洋車,好在天氣暑熱,車伕收車比較的晚了,他僱了一輛到張家衚衕。
約摸著到了張家衚衕中間,他叫車伕站住。他下了車回手一摸,壞了,只摸著了滑出溜的大腿,沒帶著錢。要叫車伕在這裡等著,自己慢慢的去找王女士的門,車伕一定不放心。叫車伕拉到王女士的門口去,他又忘了她的門牌是多少號,登時叫車伕把他拉回公寓去,自己幹什麼來了?這一著急,身上出了一層黏汗。
“我說拉車的!”他轉悠了半天,低聲的說:“我忘了帶錢!你在這裡等一等,我上東邊有點事,回頭你把我拉回鼓樓後天臺公寓,我多給你點錢,行不行?”
“什麼公寓?”
“天台!”
“你是趙先生吧?天黑我看不清,先生!”拉車的說。
“是我姓趙!你是二?”趙子曰如困在重圍裡得了一支救兵。
“好,二你在這裡等著我!”
“沒錯兒,先生!”把二留在衚衕中間,他自己向東走,他只記得莫大年說王女士院中有株小樹,而忘了門牌多少號。於是他在黑影裡努著眼睛找小樹。又壞了,路北路南的門兒裡,有好幾家有小樹的,知道那一株是莫大年所說的小樹呢?他耐著
兒,慢慢擦著牆
,沿著門看門上的姓名牌;幾家離著路燈近的,影影抄抄的看得見;幾家在背燈影裡,一片黑咕籠咚什麼也看不見。他小老鼠似的爬來爬去,一陣陣的夜風從大衫中吹了個穿堂,他覺得身上皮膚有些發緊,他站在那裡,進退兩難的想主意;腦子的黑暗好象和天
的黑暗連成一片,一點主意沒有。忽然腿肚子上針刺一疼,他機靈的一下子拔腿往西走;原來大花蚊子不管人們有什麼急事,見著光腿就咬。
“二!”他低聲的叫。
“嗻!趙先生!上車您哪?”上了車,用大衫緊緊箍住腿。二把車拉起來四六步兒的小跑著。
“我說先生,黑間半夜還出來?”二問。
“哼!”
“先生看咱拉的在行不在行?才拉一個多禮拜!作買賣,哈,我告訴您——哪,所以的,哈,不進銅子!沒法子,哈,拉吧!咳!哈!拉死算!”二一邊
一邊說。這種舉動在洋車界的術語叫作“說山”如遇上愛說話的坐車的,拉車的就可以和他一問一答的而跑得慢一些,而且因言語的
動,拉到了地方,還可以有多掙一兩個銅子的希望。可是這種希望十回總九回不能達到,所以他們管這個叫“說山”意思是:坐車的人們的心,和山上的石頭一樣硬。
二拉車的第三天,就遇上了一個大兵,他竟自把那個大兵說得直落淚。拉到了海甸,那個大兵因受了
二的
動,只賞了
二三皮帶,並沒多打。
滿心急火,先還哼兒哈兒的支應二,後來
得哼也不哼,哈也不哈了。可是
二依然百折不撓的說,越說越走得慢。
到了天台公寓,趙子曰跳下車來,告訴二明天來拿錢。
二把車拉走,一邊走一邊自己叨嘮:“敢情先生沒穿褲子,在電燈底下才看出來,可是真涼快呀…”進了大門,往南屋看,屋裡的燈還亮著呢。他拉開門看:歐陽天風穿著小褂呆呆的在椅子上坐著。桌子上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小刺刀。他見趙子曰進來,嚇了一跳似的,把那把刺刀收在
屜裡。兩眼直著出神,牙咬得咯吱咯吱的響。
“我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趙子曰定了定神,問。
歐陽天風用袖子擦了擦臉,跟著一聲冷笑,沒有回答。
“說話!說話!”趙子曰過去用力的搖晃了歐陽天風的肩膀幾下。
“沒話可說!”歐陽天風立起來,鞋也沒脫躺在上。
“嘿!你真把我急死!說話!”
“告訴你呢,沒話可說!她跑啦!跑啦!你要是看我是個人,子曰,睡你的覺去,不必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