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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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們已就寢,聽到法比傳喚很快摸黑穿上衣服,從閣樓上下來。她們進入教堂大廳時,看見法比坐在風琴前,英格曼神父穿了主持葬禮的袍子。她們覺得大事不好,不自地相互拉起冰冷的手,女孩間天天發生的小背叛、小和解、小小的愛恨這一刻都不再存在,她們現在是一個集體、一個家庭。

因為沒有風琴手——風琴手和學校其他師生陸續離開了南京,法比此刻只能充一充數。他在神學院修了一年音樂,會按幾下風琴。風琴是立式的,平時供女學生們練唱用,現在包著一條舊毯,發出傷風冒的音符。

書娟明白,一定是誰死了,包著毯的琴音是為了把喪歌攏在最小範圍內。

整個大廳只點三支蠟燭,所有窗子拉下黑窗簾。防空襲時,南京每幢建築都掛這種遮光窗簾。

法比的琴聲沙啞,女孩們用耳語嗓音唱完《安魂曲》。她們還不知道為誰安魂,不明白她們失去的是誰,因此她們恍惚覺這份失去越發廣漠深邃。南京和江南失去了,做自由國民的權利失去了,但好像失去的不止南京和江南,不止做自由國民的權利。這份不可名狀的失去讓她們一個個站立在那裡,像意識到滅頂危險而站立起來的無助無辜的一群幼兔。

英格曼神父帶領她們唸了祈文。

書娟看到英格曼神父和受難耶穌站得一前一後,他的影子投到彩塑聖者身上,聖者的神韻氣質疊合在活著的神父臉上。

“孩子們,我本來不願驚擾你們的。但我必須要讓你們有所準備,局勢並沒有向好的方向發展。”他低沉而簡短地把無線電裡聽到的消息複述一遍。

“假如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萬的戰俘被一舉槍殺了,那麼,我寧願相信我們又回到了中世紀。對中國人來說,歷史上活埋四十萬趙國戰俘的醜聞,你們大概不陌生。不要誤以為歷史前進了許多。”神父停止在這裡。他嗓音越來越澀,中文越來越生硬。

入夜時分,書娟躺在徐小愚旁邊。小愚泣不斷,書娟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父親那麼神通廣大,沒有他走不通的路子,怎麼這時候還把她扔在這個鬼院子裡,沒吃沒喝沒烤火炭盆。

書娟耳語說:“我父母這時候在美國喝咖啡吃培蛋呢!”她在幾個月後知道,那時她母親時時活在收音機的新聞播報中,父親從學校一回家便沉默地往無線電旁邊一趴,只要兩人一對視,彼此都知道對方心裡過了一句什麼話:“不知書娟怎樣了?”南京的電話電報都切斷了,書娟父親設法找到了一箇中國領事館的官員,得到的回答非常模煳,南京的情況非常糟,但沒有一件噩耗能被確證。她父親又設法把電話打到上海一個朋友家,朋友說租界已經有所傳聞,軍在南京大開殺戒,一些黎民百姓被槍殺的照片,也被撤出南京的記者帶到了上海,在租界傳。就在書娟緊挨著泣的同學怨艾地設想他們享受培蛋時,他們正打聽回國的船票,他們被悔恨和內疚消耗得心力瘁,抱定一箇中國信念:“一家子死也要死在一塊。”

“要是我爸來接我走,我就帶你一塊走。”小愚突然說,使勁搖搖書娟的手。

“你爸會來接你嗎?”

“肯定會來!”小愚有些不高興了。怎麼可以這樣輕視她有錢有勢、手眼通天的父親呢?

“明天來,就好了。”書娟對小愚父親的熱切盼望不亞於小愚。這時候做小愚的密友真好,真是時候,能沾小愚那麼大的光,從本軍隊的重圍裡走出南京。

“那你想去哪裡?”小愚問。

“你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我們去上海吧。英國人、法國人,還有美國人的租界不會打仗。上海好,比漢口好。漢口土死了,都是內地人。”

“好,我們去上海。”書娟這時候可不敢反對小愚,萬一小愚把她的青睞投向別人,就沾不上她的光,就要留在南京這座死人城了。雖然她覺得這樣依順小愚有些失身份,但她想以後子長呢,有的是時間把面子補回來,加倍地補。

隱約聽到門口響起門鈴聲。所有女孩在三秒鐘之內坐起,然後陸續擠到窗口。他們看見阿顧和法比從她們窗下跑過去。阿顧拎著個燈籠先一步來到門前,法比追上去,朝阿顧打著猛烈的手勢,要他熄滅燈籠,但是已經太晚了,燈籠的光比人更早到達,並順著門縫到達了門外。

“求求大人,開開門,是埋屍隊的…這個這個當兵的還活著,大人不開恩救他,他還要給鬼子槍斃一次!

”法比存心用洋涇浜中文話說:“請走開,這是美國教堂,不介入中、戰事。”

“大人…”這回是一條血過多、傷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請走開吧。非常抱歉。”埋屍隊隊員在門外提高了嗓音:“鬼子隨時回來!來了他沒命,我也沒命了!行行好!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個教徒!”

“請帶他到安全區去!”法比說。

“鬼子一天到安全區去幾十次,搜中國士兵和傷病員!求求您了!”

“很抱歉,我們無能為力。請不要迫我違背本教堂的中立立場。”不遠處響了幾槍。

埋屍隊隊員說:“慈善家,拜託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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