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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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跪著的背影生了,肩膀和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不能不說這背影此刻是莊重典雅的。說著說著,盤在她後腦勺上的髮髻突然崩潰,瀉了一肩。好頭髮!

英格曼神父乾巴巴地告訴她,他庇護的女學生中,有幾人的父母是上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們幾天前都發過電報來,要神父保護她們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發回電報,以他生命做了承諾。

法比失去了耐心,還原成揚州鄉親了。他用英文對英格曼神父說:“這種語言現在是沒法叫她們懂的!必得換一種她們懂的語言——陳喬治,讓你演戲臺上的孫猴子呢?打真格的!”阿顧已經放棄扭送書娟了。此刻他撲出去,打算奪過陳喬治手上做戲舞動的木。一個女人墜樓一般墜入阿顧懷抱,差點把阿顧的短脖子徹底砸進腔。女人順勢往跌倒的阿顧身上一睡,痢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出一線淨光的身體。缺見識的阿顧此生只見過一個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時嚇得啊呀一聲號叫,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屍。趁這個空當,牆頭上的女人們都像雨前田雞一樣紛紛起跳,落進院內。還剩一個黑皮壯的女人,從牆外又拽上三四個形各異、神相仿的年輕窯姐。

法比一陣絕望:“還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在這裡靠岸了!”無論如何他是神職人員,動是不妥的,只能在話上。他指著女人們大聲說:“你們這種女人怕麼事啊怕?你們去大街上歡本兵去啊!”好幾個女人一塊回嘴:“還是洋和尚呢!怎麼這樣講話!”

“想罵我們好好罵!這比罵人的話還醜啊!

”阿顧想從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裡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兩條白胳膊簡直就是巨型章魚的須,越撕扯纏得越緊。

英格曼神父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勢不可擋,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顧乾脆打開門。

書娟看著那個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來是個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掃得發藍的石板地面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汙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紅粉黃綠的綢緞被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裡拖出五彩下水似的發繩、長絲襪和隱私小物件的帶子。

我姨媽書娟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聞的是後來被史學家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殺中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周邊,處處鋪陳著南京市民的屍體,馬路兩邊的排水溝成了排血溝。她還得等許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個多幸運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牆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人頭落地,膛成為一眼紅噴泉時原是有著獨一無二的聲響。

她站在工場門口,思緒突然跑了題: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愛,他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刻單單把她留在這裡,讓這些髒女人進入她乾淨的眼睛?她一直懷疑父母偏愛他們的小女兒,現在她可以停止懷疑了;他們就是偏愛她的妹妹。父親得到一個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很快宣告他只能帶小女兒去,因為小女兒還沒到學齡,不會讓越洋旅行耽誤學業。母親站出來聲援父親,說更重要的是想請美國的醫生給小女兒治治哮。父母都勸說書娟,一年是很快的,轉眼間就是一家四口的團聚。真是很想得開,早早為受委屈的一方想開了;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兒寬諒了他們自己!

遠在寧波鄉下的外婆和外公本來要逃到南京來避難,順便照顧書娟,但一路兵荒馬亂,往西的水路陸路都是風險,八百多公里的旅程會是一場生死賭局,再說老人們自知他們的庇護並不強於英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國教堂。他們在電報裡還惦記書娟的功課,跟同學們一道,好歹不會荒了學業。

書娟在不快樂的時候總會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裡狠狠怨怪著父母,甚至妹妹書熳,眼睛卻近一步張大了:這個妖是怎麼了?死在阿顧懷裡了!貂皮大衣的兩片前襟已徹底敞開!灰的清晨白光一閃,一具體妖形畢,在黑貂皮中像淌出來的一攤不鮮鮮的牛。她趕緊縮回門裡。

站了很久,書娟臉上的燥熱才褪下去。這種不知臊的東西要十個書娟來替她害臊。

書娟逃一樣攀爬梯子,回到閣樓上。女孩們還擠在三個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紙條都被揭下來,黑窗簾全然開,三個扁長窗口成了女孩們的看戲包廂。樓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四處亂竄,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墨綠上等綠絨披風,對洋和尚們抱歉地說,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了。說著她謝幕一般消失在披風后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動物!動物!”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國就經歷過兩場戰亂:北伐、軍閥混戰,可他從來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場面,不必忍受如此鄙低賤的人等。神父有個次要優點,就是用他的高雅戰勝鄙,於是對方越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終達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單詞平穩的嗓音說:“請你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後他扭過臉,對著窯姐們,包括那個剛從綠絨斗篷後面再次出場,兩手束著褲帶一臉暢快的窯姐,咬文嚼字地說:“既然諸位小姐要進駐這裡,作為本堂神父,我懇求大家遵守規矩。”法比用一江北嗓門喊出英語:“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僱工說:“死活都給我攆出去!看見沒有?一個個的,已經在這裡作怪了!”身圓潤的窯姐此刻叫了一聲:“救命啊!”人們看過去,發現她不是認真叫的,目光帶一點無賴的笑意。

“這個騷人動手動腳!”她指著推她的阿顧說。

阿顧吼道:“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子的動老孃了!”她把脯拍得直哆嗦。

阿顧反口道:“動了又怎樣?別人動得我動不得?”人們看出來,阿顧此刻也不是完全認真的。

“夠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道。阿顧卻還沒夠,繼續跟那個窯姐吵罵。他又用中文說:“夠了!”其實英格曼神父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跟窯姐們正在暗中裡應外合。

法比說:“神父,聽著…”

“請你聽著,放她們進來。”英格曼神父說。

“至少今天一天讓她們待在這裡,等本人的佔領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責任由他們擔當起來,再請她們出去。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稱,相信他們的軍隊很快會結束戰鬥的混亂狀態。”

“一天不可能結束混亂狀態!”法比說。

“那麼,兩天。”英格曼神父說著轉過身,向自己居處走去。他的決定已經宣佈了,因此他不再給任何人討論的餘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後大聲說。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轉過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後他再次轉身走去。他沒說的話比說出的話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緊嗎?”這時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顯出的優勢和權威是很難挑戰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長在揚州鄉下,是一對意大利裔的美國傳教士的孩子,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父又因為法比的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

一個年少的窯姐此刻正往聖經工場跑,她看見閣樓上出女學生們的臉,認為跑進那裡一定錯不了,至少溫暖舒適。法比從她後面一把扯住她。她一個水蛇扭,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來一下,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緞袍那麼滑溜,法比的手比較好發力,這樣才把她拖出工場的門。只聽一陣稀里嘩啦的響聲,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場骨牌雹子。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能聽出牌是上乘質地。

皮黑胖的窯姐叫喊:“豆蔻,丟一個麻將我撕爛你的大!”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喊回去:“大是黑豬的好!連那黑一塊撕!”法比本來已經放了豆蔻,可她突然罵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還要不堪入耳地住下來,他再次撲上去,把她連推帶往外轟。

“出去!馬上滾!阿顧!給她開門!”法比叫著。大冬天臉錚亮,隨時要爆發大汗似的。

豆蔻說:“哎,老爺是我老鄉吔!

”她腳下一趔趄,噪音冒了個調:“求求老爺,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開的面孔下面,身體足斤足兩,怎麼推怎麼彈回來:“老爺你教育教育你小老鄉我啊!我才滿十五吔!

玉墨姐姐!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嘛!”叫玉墨的窯姐此刻已收揀好自己的行李、細軟,朝糾纏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過來,一邊笑嘻嘻地說:“你那嘴是該衛生衛生!請老爺教育還不如給你個衛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間拉了一會偏架,豆蔻便給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裡去了。

阿顧從良家男子變成蕩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鐘。此刻他樂顛顛地為窯姐們帶路,去廚房下面的倉庫下榻。窯姐們走著她們的貓步,東張西望,對教堂裡的一切評頭論足,跟著阿顧走去。

伏在窗臺上的書娟記住了,那個背影美妙的窯姐叫趙玉墨。從剛才的幾幕她還看出,趙玉墨是窯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頭目。之後她瞭解到,這叫“褂頭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窯姐級別森嚴,像博士、碩士、學士一樣,一級是一級的身份、水平、供奉。並且這些等級是公眾評判的。在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煳,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謳歌窯姐,從秦淮八豔到賽金花,都在他們文章裡做正面人物。十三歲的孟書娟不久知道,趙玉墨是她們行當中級別最高的,等於五星大將。也如同軍階,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務時佩戴星徽,趙玉墨的徽章有五顆星,客官你看著付錢,還可以默數自家口袋裡銀兩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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