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怒蕊嬌花不易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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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身在沿靜坐了會兒,他套上鞋,黑布面,紮實樸素,是一雙尋常可見的功夫鞋。

現下正值隆冬,再半個月就過年了。

天其實冷的,他不加外衣,卻走向角落的臉盆架,藉著澄透進屋的清光,在盆中微微結霜的水面上反映出一張殘容…

刀傷錯縱橫地劃過,那些傷已然收口,早無痛覺,而悠悠數載,觸目驚心的血紅顏褪淡了,留下十數條疤痕,猙獰地布在這張臉容上。

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瓣沾著一縷紅,想是自己在那夢中過分使勁掙扎,又把牙齦和咬出血來,內頰裡甚至還留著淡淡的甜腥味。

了口氣,他十指穿透盆中水面的薄霜,捧水潑向自己的臉,極其凍寒,十來條疤痕猛地緊縮,清心醒腦的,他喜歡這樣的覺。

此一時際,門被輕手輕腳推開,一名小少年跨進房來…

“哇,永瀾少爺,您醒得好早!”伶俐眼一瞄,急急又嚷:“哇,少爺呀,怎麼能用那盆子水洗臉!那水過了夜,都凍成霜、結成冰,很冷的,您要梳洗,這不是端熱水來啦!”說著,他忙把冒著茫白煙霧的木盆擱在桌上,裡頭盛著八分滿的熱水。

見小少年快手快腳地準備盥洗用具,又小心翼翼地浸溼帕子、絞帕子,瘦小身影如打轉陀螺,年永瀾忍不住出聲…

“守福,我自己來。我說過的,你毋需服侍我。”那嗓音絕對是男子中的極品,柔如雅曲,又因剛由睡夢中醒來,嗓未全開,聲音裡帶著絲般輕啞。

“那怎地成!少爺是咱兒的大恩人,當然得跟著您、服侍您啦!”守福雙手胡揮,一個沒留神,倒被盆中熱水燙得哇哇大叫“哇!燙燙、燙…好燙啊…”猴似的拚命甩手。

出招迅捷如風,年永瀾扣住他的手腕,直接壓進那盆過了夜的冰水裡,輕嘆:“你這野潑脾,該要多念些書,也好修身養。”守福籲出口氣,嘴一咧“少爺就饒了守福吧,咱兒幾斤幾兩重,心底雪亮得很,啥兒都能學,偏不是讀書的料子,識得幾個大字就夠用啦。倒是想跟少爺練練拳腳、練練太極,懂得武德,不也修身養?”年永瀾鬆了手勁,末再言語,並非心中不豫,而是本就習慣沉默。

三年前,黃河決堤,洪水挾帶大量上沙席捲開封,一夜間,整座城陷入渾濁汪洋,百姓們離失所、家破人亡。守福便是那個張狂悽夜中,教他救起的孩子當中的一個。

他救他,本是俠義人士該有的行為,並不要求回報,更不需要這孩子當他一輩子的小廝,供他使喚,無奈他再如何推辭勸阻,仍拒絕不了。

在年家待了三年,多少懂得這位永瀾少爺的寡言情,守福觀察著他的神情,早看慣那張刀痕錯的峻顏,只覺可親,笑嘻嘻又說…

“少爺,對於練武的事,您別小看了守福,上回在龍亭園裡教的那一套,咱兒都練齊了,共一百零五式,從起勢打到合太極,咱兒全記得清清楚楚哩。”淡疤痕隨著角微乎其微牽動,年永瀾徑自盥洗,跟著抓起及肩散發,試圖梳作一髻。

“來來來,這個咱兒在行!”守福嚷著,甩掉滿手水珠,跳到他身旁,可惜尚未搶到木梳,男人已俐落地為自己梳妥一個簡單款式。

“哇!少爺…您別把守福該做的活全乾光呀!”

“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心裡會不平衡耶。

眉峰淡擰,隨即舒朗展開,年永瀾角微勾。

“你該乾的活就是跟著你的永睿少爺多讀點書,你年歲未長,趁現下多充實學問,將來當個有用之材。”守福尚帶著稚氣的面容皺成一團。

“少爺,您讓守福成天跟著永睿少爺讀書,那還不要了咱兒的命嘛,果真如此,咱兒還寧願隨著永昌少爺做生意,大江南北地跑,總勝過對著書本子發呆。”在他心裡,永瀾少爺什麼都好,就是少言了些,有時又固執了些,時時他去和孔老夫子親近,天知道,他每回拿起書本,不到一刻,人就被周公請去下棋了。嗚,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呀。

“還有,咱兒今年都滿十三,是圓是扁早定了,就是不想讀書嘛,少爺就別再守福了。俗話說,行行出狀元,少爺是咱們開封年家太極拳傳授得最好、最有口碑,又是開封父老兄弟姐妹們口耳相傳最有耐、最得人緣的師傅,這也算得上是『狀元』吧?守福跟著您,同光榮,說不準還能成為小廝裡的『狀元郎』哩!”懊罵他沒志氣,抑或誇他志氣高?唉。

身旁,這小少年正值變聲的音調有些刺耳,難聽得緊,年永瀾朗眉皺也未皺,神卻沉了沉,似乎落入另一思維裡…

木盆水面上,那張醜陋面容微微搖曳,盆中冒出的熱氣濛著雙眼,可他仍將自己看得真切。

心陡地瑟縮,疼得發暈,已分不清是驚、是懼,是羞恥難當,抑或深惡痛絕?

他突地嘆息。

“守福…原來你都十三了。”雙瞳一黯,那邊的弧度噙著近乎苦鬱的味道。

“是呀,十三歲又五個月囉。”守福點點頭,疑惑又問:“…少爺,呃…怎麼啦?”偶爾,少爺會顯出那樣的神態,目瞳極深,彷佛強行鎖住了什麼心事,向來溫朗的眉心也變了樣,他好幾回想問個清楚明白,又直覺還是別去刺探的好,總覺得那肯定不是啥兒好事。

十三歲,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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