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騷雨/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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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時,他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般走在田野上、為什麼如此悠閒地觀看裡的風景,卻原來是心底裡想忘記那張
。當這張
再次出現時,他就再也不能讓它離去了———無論是多麼
人的風景,都不能再
引他。
他轉身回到了鎮委會,並很快開門進入了辦公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把鑰匙。他拿起它,轉身出來,徑直走到那間放置大的屋子前。他打開了那把鎖,當他推開門時,他見到的那張大
已是遍體光澤閃閃。朱荻窪真是善解人意,將那張
擦拭得無一絲灰塵。他甚至用細細的布條,穿過鏤空的紋飾,將難以擦到的地方也都一一擦到了。多少年過去了,這張
比他小時候看到的,更顯得厚重與富有光澤。
他想上去躺一躺,但終於放棄了這個念頭。
幾天後,杜元又將鑰匙
還給了朱荻窪,說:“這…這樣的
,誰…誰睡在上面,心裡也…不會踏實的,就…就讓它放…放在那間屋裡吧。”
“知道了,杜書記。”朱荻窪說。
此後的幾年時間,這張就一直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閒置於那間屋子,但它卻一直再未蒙受灰塵,因為朱荻窪即使賭得昏天黑地,也總會想起隔幾天就悄悄打開門,將這張大
擦拭一遍的…
邱子東為沒有做成油麻地的一把手,心裡一直到不快。但做著做著,這種不快,也就慢慢地淡化了。他畢竟是一鎮之長———聽上去“鎮長”似乎還要比“書記”響亮一些。
這還在其次,主要的是,他越來越覺得,在油麻地,他越來越像是實際上的主人了。雖然,他儘可能地保持克制,在大多數場合努力維持著“杜是一把手我是二把手”的印象,但時不時地,他就將內心的真實覺
了出來。使他
到奇怪的是,杜元
並沒有因為他的不合身份的拋頭
面與張揚而十分在意。
油麻地的對外應酬,幾乎都是邱子東。上頭來人,出來接待的也往往是邱子東。如果上頭讓彙報工作,杜元往往後撤,讓邱子東出來彙報。請上頭人吃飯,張羅的還是邱子東———邱子東陪他們說話、陪他們喝酒。此時此刻,杜元
沒有
到自己被冷落了,而是很平靜地坐在一旁。去上頭開會,杜元
也常常讓邱子東去。人家去的都是一把手,惟獨油麻地去的不是一把手。開始上頭與其他兄弟單位的人都
到有點兒奇怪,但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彷彿油麻地原本沒有一把手,邱子東就是一把手,而邱子東混在那幫一把手中時,也從未有過矮人一頭的
覺,覺得自己就是油麻地的一把手。
外面的人知道油麻地有個邱子東的多,而知道有個杜元的少。
“子…子東,你…你去。”杜元彷彿就只會說這一句話。
邱子東也不客氣。他喜歡這些場合,喜歡到這些場合上去亮相,去施展。他口才好,人長得神,敢於也善於張羅事情,出手大方,混在那些一把手中,他甚至比一把手還一把手。方圓十八里,都知道油麻地有個大能人,他叫邱子東。
油麻地要辦一些事情,每每都要求助於上頭或一些機構,比如要擴建學校,要建一個變電站,要貸一筆款子修建一座橋樑,一般情況下,也是邱子東出馬。只要邱子東一出馬,沒有什麼事情辦不成的,他就有這個本領。公安口、文教口、民政口、金融口,他都能走通。因此,油麻地的人常常看到邱子東正風度十足地走在油麻地通往外界的路上,而杜元卻一年四季,在大部分的時光裡,就默不作聲地守在油麻地。
在油麻地的常生活中,唱主角的似乎也還是邱子東。他的氣息洋溢在油麻地的每一個角落。他風風火火地走在田野上,風風火火地走進小學校,風風火火地走到會場上。有些時候,他本是和杜元
一起離開鎮委會去一個什麼地方的,但走著走著,他就從後面走到了前頭,而當他到達目的地時,杜元
已被遠遠地落在了後面。對此,他並不多慮,無所謂。杜元
到達時,假如是赴宴的,邱子東早已經坐下了,假如是接待外邊來人的,邱子東早已與人家說得熱火朝天了,假如是去小學校視察的,邱子東早已端起剛泡的茶喝掉了一半,並與老師們有說有笑了…
油麻地的地面上,有五隻高音喇叭。傳一個人,召集一個會議,佈置生產任務或傳達上頭的神,就全靠這五隻喇叭。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大部分是邱子東的。邱子東的聲音很響亮,很威風,話也說得很
暢,很清楚,刀切的一般,毫不含糊。邱子東似乎也很喜歡在這五隻大喇叭裡發號施令。上癮。那時,這廣闊的田野上,就只有這五隻大喇叭所發出的宏大的聲音了。這聲音會因為你所站的位置的不同,而此起彼伏。鴨鳴聲,豬叫聲,牛吼聲,這大地上的一切聲音,皆因這五隻喇叭所發出的聲音而顯得無足輕重。
這聲音在空氣裡傳播著,轟鳴著,迴盪著,給了邱子東莫大的快意。
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季國良在組織完油麻地的領導班子之後,還給這個班子作了一下分工,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決定:由邱子東負責油麻地的財政審批。他對杜元說:“你是書記,你負責全面工作。”杜元
點了點頭,沒有表示反對。季國良又補充了一句:“一般來說,審批這一具體工作都是由鎮長來做。”杜元
又點了點頭。
因此,邱子東的上衣口袋裡總*一支筆,他可能隨時隨地都要簽字。油麻地的家當其實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微不足道,審批才越發地顯得重要。誰家鍋揭不開了,申請補助十幾斤糧食;誰家的房子在冬天的夜晚燒燬了,申請新建房子的磚瓦;誰家有人生了大病,申請補助十幾元錢;生產隊長夜裡開會,要吃一頓夜餐,需從會計周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文藝宣傳隊要買服裝道具,也得從周禿子那裡取一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得通過邱子東的一支筆。邱子東的字本來就很瀟灑,現在就越發的瀟灑,瀟灑無邊。
邱子東脾氣也大了,動不動就向下面發火,有時還罵娘。常常這樣說話:“我限你三天將早稻秧*完!”
“你如果不想當你的隊長了,你就將那塊地給我荒著!”
“十天不將這臺戲給我排出來,你們別想拿到我一個工分!”
…
有時,邱子東發火時,杜元就在場,但杜元
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油麻地的老百姓惶惑著:咱油麻地到底誰是一家之主?不知為什麼,他們都希望杜元是。然而杜元
並沒有作出他們所希望的姿態來。
“硬不起來。”有人說。油麻地人就開始猜測:這杜元,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就這麼點兒本事?
猜來猜去,結果有許多人得出同一個結論:杜元說話結巴,杜元
再兇,也沒有辦法。
於是,他們就想明白了杜元為什麼不喜歡走出油麻地,又為什麼總是讓邱子東唱戲在臺前。於是,他們就有了一種深刻的悲哀:油麻地也就只能這樣了。
他們的猜測是有道理的。杜元的結巴,確實是讓他經常徹夜難眠的心病。為此,他時常
到自卑,有時甚至
到絕望。他搞不清楚,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奇怪疾病。他有許多話要說,而且他自信自己所說的話,一句一句都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的。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十分清晰,並且異常的
捷與
銳。然而,那不絕如縷的思緒,那驚天動地的想法,一旦要變成語言說出時,卻忽然地遇到了阻礙。大壩,堅不可摧的大壩。心中、腦中的滾滾語
,被一道堅實的閘門閘住了,再也不能自由奔放。洶湧的語
,就在閘門的另一邊,喧囂著,蹦跳著,但卻又十分無奈地不能一瀉而去。它就這樣不停地嗚咽著,最終,勉強地有一股水
從閘門的縫隙或漏
中掙扎了出去。每逢此時,他心中滿是緊張與焦急,而越是緊張與焦急,就越是不能
暢。他會
覺到自己的腦袋要憋爆了,熱乎乎的血猛烈地撞擊著腦門,脖子因血管的漲滿而變
。他知道,那一刻,他的形象是醜陋的。他簡直不想活了。事後,他會聯想到一個人便秘:這個人蹲在糞坑上,眼珠外凸,眼神定定的,臉紅脖子
地在排洩,隨著
門的一次又一次地向外鼓脹,乾硬的大便,一點一點地屙了出來。結巴時,他看到聽眾在替他著急———著急了一陣而終於失望時,他一口咬掉自己舌頭的心思都有。無人時,他曾許多次地練習過講話,在全神貫注的狀態下,其情形雖然不是口齒伶俐,但還算是一句一句地成句。可一旦出現在公眾場合時,這結巴就像是一個存心要作
他的魔鬼悄然出現了。此番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之後,杜元
終於失去了信心。他冷靜下來,思索著:你不能再講話了。他知道,與其那樣,還不如儘量不去說話,這樣,對自己的形象倒好一些。
然而,這樣的選擇,給他帶來的可能是更大的痛苦。當他看到邱子東因他的後退而走上前臺去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一派汪洋恣肆,將一副能說會道、明強幹的形象凸現給油麻地的百姓以及油麻地以外的世界時,他的內心一點一點集聚起來的是嫉妒,甚至是怨毒。這些東西,在他暗無天
的心裡,一拱一拱地生長著。
當邱子東處處顯出一副風得意的樣子時,杜元
卻始終平靜而寬厚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