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相知相忘是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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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殘月也沒料到客棧失火,一錯愕間,屋子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突然身後一扇窗子被撞開,金鑲玉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快來,漢子!”邱殘月的眼睛已被嗆出了淚水,聽了這聲音,急忙躍出窗外。

後面是一條小巷子,金鑲玉正站在一匹馬的背上,見他躍出來,拉了他上馬,飛奔出巷口。

客棧前正亂成一團,有人呼號,有人亂跑,有人救火,忙成一鍋粥。金鑲玉趁亂而走,但東廠的人亦不是尋常之輩,為首的人十分警醒,一瞟眼間看到了他們,大喊:“不要走了這兩個!”眾人急抖馬韁,追了上來。

金鑲玉徑直奔向北門,邱殘月努力辨了一下方向,忍痛道:“不要向北,轉向西門…”金鑲玉此時也已看到北門處橫了一彪人馬,她一拉馬,奔向西門。西門處也有東廠的人,見一匹馬奔來,十餘名弓箭手拉滿了弓弦,為首的太監叫道:“什麼人,站住了!”金鑲玉馬到眼前,一勒韁繩,大罵道:“不長眼的東西,常公公被人圍殺,還不去幫忙,在這裡擋我做什麼!”那太監一錯愕間,急問:“此話當真,你是什…”話未說完,金鑲玉馬已到了,釘了鐵掌的馬蹄如兩柄銅錘,重重擊在那太監前。金鑲玉揚鞭大叫,馬蹄踏過地上的太監,衝了過去。幾名弓箭手想要發箭,眼前寒光閃過,手中弓弦被一齊劃斷。

金鑲玉已衝出西門。此時後面的追兵也到了,那太監還想起身,卻被這些人打馬衝過,踏做泥。

邱殘月仰頭看了一下天空,天空星月慘淡,地面上倒也不算太黑,他咬著牙,一字字地道:“一直向西,有山。”好在金鑲玉身子輕盈,那馬背馱兩人,倒也不太費力,否則奔不出數里,就要被追上了。

金鑲玉頭也不回,一直拼命打馬,奔過半個時辰,前面果然到了一座山下。但後面追兵漸近,邱殘月看了一下山勢,道:“進山後向南,去兩忘峰。”金鑲玉依言,縱馬進山。

兩忘峰並不是一座山峰,而是兩座,中間有一條百丈深澗,雙峰隔澗相望,僅僅有一條索橋連通。

金鑲玉開始還能縱馬,後來上得山峰後,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於是二人棄馬步行上山。好在棄馬處離峰頂已不太遠,邱殘月雖然傷重,卻也能堅持到峰頂。

兩人跌跌撞撞地來到峰頂,那裡有一片平地,平地的盡頭就是索橋,黑暗中看不到那頭,彷彿是一條通向地獄的死路。但邱殘月知道,這才是活路。

一到索橋頭,邱殘月指著對面,道:“你快過去…”突然金鑲玉腳下一勾,將邱殘月絆倒在地,她一把按住他的前心,手中明晃晃的刀子壓住他的咽喉,嘴裡狠狠地罵道:“媽的王八蛋,騙我!”邱殘月摔得有些重,嘴裡咳出了血,但他並沒有說話,更沒分辯。

金鑲玉氣得眼睛通紅,一膝撞在邱殘月的小肚子上,痛得他縮起了身子。金鑲玉一抬邱殘月的下巴,問道:“為什麼要騙我來這裡?你跟那些人是什麼關係?如果不說我就一刀一刀割了你!”邱殘月痛苦地閉上眼睛,隔了一會兒才道:“如果你答應我,聽完我的話馬上就過橋離開這裡,我就說。”金鑲玉罵道:“我當然要走,難道還陪你一起死在這裡嗎?你他媽也配!”邱殘月息著道:“東廠的人抓了我朋友的兒子,我為了贖出他,只好答應了東廠的條件,騙你出來給東廠…就這些,你走吧。”金鑲玉道:“你朋友的兒子?就是你說的叫什麼安的那個吧。”邱殘月睜開眼睛,問道:“你怎麼知道?”金鑲玉冷笑:“今天晚上你與我喝酒時,我就覺得你這王八蛋不對勁。於是我假裝喝醉,看你想要幹什麼,你出門後,我換了一個客人的衣服,一直跟在你後面。”邱殘月的眼睛看不到,金鑲玉的衣服已換成了男人的。

金鑲玉接著道:“你在那院子裡與什麼常公公的話,我在牆頭上都聽到了。哼哼,想不到啊,你還真講義氣,為了朋友的兒子,連自己的命也不顧。”邱殘月慘笑:“只不過卻連累了你。”金鑲玉鬆開了刀子,冷笑道:“如果不是看在你拼了老命來客棧救我的份兒上,我方才一刀就結果了你。”邱殘月努力坐起,道:“我說完了,你也該走了吧,東廠的人就要追來了。”金鑲玉瞟了他一眼,沒說話,手中一拋一拋地扔著刀子。邱殘月道:“你說過,我不配與你死在一起,現在你只有平安脫險,我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終一死,只求安心。”金鑲玉還是不理他,此時峰下響起了馬蹄聲、人叫喊聲,邱殘月有些急了,催促道:“你還不走?等他們追到,我想安心一死都難了。”金鑲玉突然小嘴一扁,竟哭了起來,邱殘月道:“你哭什麼!”金鑲玉哭泣道:“你…你這混蛋,你只求自己安心…你想過別人的心嗎?”邱殘月呆住。金鑲玉繼續哭道:“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只顧及著自己的義氣,從不想女孩子的受,我…我恨死你…”邱殘月不敢開口,心中越來越是吃驚。

金鑲玉停了哭泣,看著深不見底的山澗,嘴裡喃喃地道:“你要死了,這世上哪裡還能找到你這樣的人呢?我知道,就算留住你的命,留住你的人,也終不能留住你的心。你本就…本就不在乎我…”此時追兵漸近,數十人都執著火把,衝上峰來。邱殘月咬牙站起,一把拖起金鑲玉,硬扯過索橋。金鑲玉像是呆了一般,任他拉扯。

他們剛剛走過索橋,後面的追兵也到了他們方才停留的地方,火把照得兩峰間一片通明,敵人中有人紛紛大叫:“在那邊,在那邊。”眾人一擁上橋,便要追來。邱殘月拔劍,子母劍在火光中閃過一道厲芒,“錚”地一聲,將四橋索斬斷了一

索橋一歪,追兵大譁,連推帶搡地退了回去,誰也不想葬身深澗。

邱殘月著面前的火光,按劍而立,靜靜地道:“你還不走?”金鑲玉不答,反問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話實說。”邱殘月不耐煩地道:“問!”金鑲玉看著對面張牙舞爪的敵人那一張張猙獰的面孔,幽幽地道:“你心裡,有沒有我這個人?”邱殘月一怔,半晌無言,手中劍漸漸垂下,劃得鋼索叮噹直響。

金鑲玉笑了。她這次是真的開心笑了:“你有,但不敢說。因為如果沒有,你不會回來救我;如果沒有,你不會不回答,如果沒有,你就真的是一木頭。我說的對不對?”邱殘月長一口氣,冷冷地道:“你問完了,現在可以走了。”金鑲玉沉默片刻,緩緩地說:“不,我不走,我要與你死在一起。”邱殘月猛然回頭,用那雙失神的眼睛朝向她,半晌之後,又慢慢轉回頭去。

金鑲玉走過來,站到他身邊,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眼睛,道:“以前我說過,這雙眼睛是你最好看的地方,可我卻非常想親手瞎掉它。因為它太美,太美,女孩子看到都會喜歡上它。如果你瞎了,就不會看到別的女孩子,別的女孩子也不會喜歡一個瞎子,但是我喜歡,我要你永遠都在我身邊。我要為你指路,為你燒飯,為你洗衣,為你…”她低下頭,將臉靠在邱殘月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突然,對面的敵人中起了一陣騷動,有人道:“大人來了,大人…”只聽一個深沉的聲音喝道:“都是一群飯桶,人就在那邊,為什麼不過去?”眾人心中不服,暗道:你也不看看這地勢,邱殘月一夫當關,誰人敢過?

一個高大的身形站在了最前面,向對面高叫道:“邱老弟,是你嗎?”邱殘月手一緊,將金鑲玉掩到身後,回應道:“正是,來的是關兄吧。”關夢龍哈哈一笑,道:“邱老弟,這次咱們在龍門客棧合作得不錯,可為什麼你要襲擊常公公啊?”邱殘月也是一笑,道:“小弟也知道錯了,不如關兄過來,咱們談談,看有沒有一條活路給兄弟走。”說著,他手中的劍已背在肘後,只要關夢龍一上索橋,他就斬斷鐵索。

誰料關夢龍哈哈大笑:“好,既然兄弟看得起我,那愚兄就過來與你談談。”關夢龍說著,舉步上橋。邱殘月將金鑲玉慢慢向後推,同時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劍。只等關夢龍走到橋心,就斬斷鐵索。

關夢龍走了幾步,突然停步不前,他翻翻眼睛,笑道:“邱老弟,你到這個地步,無非是為了周盡忠的兒子,但現在此子死活你尚不知曉,不如你過橋來,我告訴你。”邱殘月身子一震,冷冷地道:“常言笑說,他已經死了,你還要騙我嗎?”關夢龍笑道:“那是因為你背叛了他,他很生氣,所以故意這樣說,亂你心神。你過來,我告訴你真實的情況。”邱殘月沉默著,手中劍光亦閃爍不定。

金鑲玉哼了一聲:“這種把戲,騙鬼呀!人肯定早死了,他不敢過來,所以這麼講。”邱殘月突然長劍一擺,一步步向前走去。金鑲玉猛一跺腳,伸手拉住他:“你這笨蛋,他在騙你…”邱殘月回手一指,封住了她的道,他沒有轉身,輕輕道:“我的命已不長了,關夢龍雖不得已投靠東廠,但還不至於騙一個將死之人。如果能在死前聽到我所關心的,從此再無遺憾。這道我封得不重,片刻之後會自然解開,你不會有事,沒有人能來加害於你。我死之後,東廠的人會繞路來抓你,你一定要快走,回到大漠去,在那裡,你才是王者,智者,中原,不是你來的地方。”他慢慢向前走去,走上了搖搖晃晃的索橋,關夢龍面帶笑容,站在橋頭看著他。

金鑲玉恨道:“你…你個呆子…笨豬…蠢驢…”卻偏偏不能動一下。

邱殘月將要走到橋心,突然停住,以指彈劍,昂首而歌:“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金鑲玉聽著這悲壯的歌聲,眼睛裡忍不住出了淚水。關夢龍負手向天,臉上陰晴不定。

邱殘月歌罷,不再停留,徑直走到橋頭,面對著關夢龍。二人相隔不到一丈,關夢龍冷笑:“邱兄果然夠本。其實你只要斬斷鐵索,我便再拿你不著,為何放棄生的機會而來就死?”邱殘月也冷笑:“人生自古誰無死?于謙大人功高蓋世,不也被人誣陷致死?死一個邱殘月,又算得什麼!只恨我沒死在韃子手中,卻死在漢人刀下。”關夢龍一拍掌:“好一個邱殘月,好一個人生自古誰無死,你能從容就死,我很佩服,我關夢龍也不騙一個將死之人。”他壓低了聲音,道:“周淮安年紀雖不大,卻是人中之傑,他憑一已之力,衝過東廠數道關卡,已逃出京城,目前東廠還沒有追拿到他。另外有消息說,周淮安還救了你的女兒,逃得不知去向。這下你可以安心了。”邱殘月沉默良久,朝天一拱手,嘆道:“忠良之後,倖免於死,此乃上天眷顧。”說完,他橫劍立在橋頭,道:“來吧,你我終究要有一個了斷。”關夢龍沉聲道:“不錯,多年的恩怨,此時應當有一個了局了。”他一面大步向前,向邱殘月,一面用手在身背後一招,告訴他手下人,只要他一纏住邱殘月,這些人就奪橋而上,去捉金鑲玉,斬草除

邱殘月突然笑了起來,他不理會走來的關夢龍,轉身朝著橋對面金鑲玉的方向,叫了一聲:“金鑲玉,你聽好了,我心裡…有你!”說完,他揮劍如風,“錚錚”兩聲,斬斷了兩條鐵索,那索橋只有四條鐵索連接,此時已斷去三條,只剩下一條連著,使得整座橋一下子翻轉過來。

關夢龍大叫一聲:“不要讓他毀橋…”說著縱身而上,雙拳帶著風雷之音,擊向邱殘月,本來他的拳可以無聲無息,但他故意使拳風大作,目的是使邱殘月聽到,好回頭招架,這樣他就可以纏住邱殘月的劍,使他不敢斬斷索橋。但他想簡單了,邱殘月本不理會他的攻擊,子母劍最後一次揮出,那條唯一的鐵索應聲而斷,整座索橋發出一陣轟響,墜下深澗。

而與此同時,關夢龍的雙拳已打中邱殘月,邱殘月雖然身受重傷,但本來可以躲過這一擊,但他早已抱定必死之心,本不想閃避,竟然一轉身,用向雙拳。風雷聲中,邱殘月的前塌陷下去。

關夢龍一擊得手,竟沒多少得意,他的注意力大都在那索橋上。曹少欽的命令是將龍門客棧的人斬草除,現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鑲玉,卻抓不著。他忽略了邱殘月,以他的經驗,中了這兩拳的人,只能像金鐵風夫婦一般,閉目待死,可是邱殘月卻出乎他的意料,他的一雙拳頭竟然被在邱殘月膛上,一時拔不出來。

邱殘月雙臂一圈,抱住關夢龍,面對著金鑲玉,痛痛快快地大笑起來。那邊金鑲玉的道已開了,她站在不見了索橋的橋頭,看著邱殘月,聽到他笑,金鑲玉的臉上也慢慢出了笑容,繼而笑容越來越濃,越來越豔,終於笑出聲來。

最後她也隨著邱殘月一起大笑起來。笑得那麼狂放,那麼狂野,那麼狂熱。人生苦短,世事無常,只要心裡有對方,生離何苦,死別何懼!

兩個人相對大笑,笑聲中,邱殘月仰頭高歌:“喝罷了酒呀來堂上坐,大漠裡的妹子愛哥哥…”他只唱出兩句,便唱不下去了,血從他的嘴裡狂噴而出,畢竟那兩拳不是好受的。

他沒有唱,但歌聲並沒有停止,金鑲玉接了下去:“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我的小丫頭片子呀,愛哥哥…”歌聲中,邱殘月抱著關夢龍,一齊向深澗墮去。

金鑲玉的歌聲停了,她呆呆地站在橋頭,看著腳下無邊的黑暗,想再看一眼邱殘月那張臉,卻再也看不到了。她的耳邊,一遍遍地迴響著那一句:“金鑲玉,我心裡…有你!”

“金鑲玉,我心裡…有你!”有你!

對面的東廠眾人一片紛亂,而金鑲玉的腦海裡卻始終迴響著這個聲音,她的眼前,也彷彿出現了一幕幕場景:客棧中的初見,大漠中的奔馳,龍門湖中的旎,華縣城中的對飲,索橋邊的生死…

這些場景一齊湧上心頭,在她稍嫌稚的心靈中刻下了永難磨滅的印記。金鑲玉抬起頭,天空中雲開霧散,一彎新月顯了出來,在金鑲玉看來,它就像邱殘月的眼睛,永遠在她觸及不到的地方,默默地凝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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