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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無過2020年12月30字數:12853第九章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濛濛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讓人鬆了口氣。然而,等躡手躡腳地熘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於方寸天地的澹藍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

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嘴竟然那麼長,彎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簾。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還有陸永平那天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隻油煎,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著灶臺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刮肚一番後,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裡時,天似乎更陰沉了。自行車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血跡和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幾張乾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一塊塊心烤制的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們收拾乾淨,然後轟隆隆地開了大門。

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衝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著。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了岩漿裡。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硃紅木門在顫抖中發出咚咚巨響。

終於,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重的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溼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後隱隱傳來老頭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們一舉驚醒。

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期。

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己裹得渾圓。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股坐到了我後座。沒走幾步,蔣嬸敲敲我嵴梁:「你個小孩勁兒大。」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衝。

她問:「要遲到了?」我搖搖頭。

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昨晚你家咋了,還有剛剛,殺豬一樣?」我心裡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

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我蹬上車就走。

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果然,沒騎多遠便大雨滂沱。沉悶的風聲和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著眼皮,硬是捱了下來。沿著平河大堤一路狂飆,才知道原來這道河壩這麼長,好似沒有盡頭。飛濺的雨絲不時灌入乾裂的嘴,和著腦袋裡的熔漿得我面紅耳赤。

我不時擠出兩聲摻雜息地低吼,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風聲中消逝不見。

雨下起來幾乎沒完沒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說不好。連的大雨,平河像是被煮沸了,洶湧澎湃。層層疊疊的花翻卷著順而下,顯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頂極目遠眺,那些造型雷同、死氣沉沉的鴿子籠盡收眼底,好似一口口等待埋葬的棺材。棺材出現之前,這裡是平河邊肥沃的曠野與村莊,而堤腳枯敗的雜草間點綴的哪些青綠玉米苗,是附近拆遷戶隨意點播後可笑的傑作。近兩年市區擴張的厲害,二中老家屬院的兩居室位於鴿籠群東側,我對這裡的唯一印象,便是樓下長得望不到頭的晾衣繩。母親說,這棟樓依然屬於市教育局資產,小產權房易不受法律保護,買方是文教系統的人。看情形,房子過戶後也閒置在那,顯然無入住跡象。

或許也得拆遷了吧,誰知道呢。童年時我很少呆在這裡,在這個四十多平、比墳墓還沉寂的房子裡,除了一張蹩腳木,如今再無任何長物。這張塗著豬血般的實木是以前學校免費分發的,上面釘著約一寸多長的小標牌,印著單位名稱和出廠期。

我在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煩意亂。冷冰冰的雨霧,從窗外刷進來,濺到似裹屍布慘白的牆壁,然後,又變魔術似的沿著萬有引力扭曲滑落,黃燦燦地攤在灰頭土臉的地板上,像老天爺撒地泡牛。於是,這張可憐的木,便成了我——一個神分裂者發洩的目標。我發瘋似地用拳頭、腦袋捶打、撞擊堅硬的板。遺憾的是,任何試圖改變軟體與固體物理形態的行為,無疑都將是鼻青臉腫頭破血。事實證明,我也沒能例外。

父母搬回村裡時,隔壁房有口深紅的大木櫃——由於過於陳舊、笨重,沒能拿走。掀開厚重的櫃蓋,折騰到疲力盡的我,就像死人那樣直直地仰躺在木櫃裡。睜開眼睛,望著陰森森的天花板,我猛然產生了被裝進棺材的覺。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櫃裡躺了多久。只記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來,我直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後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悄無聲息。我搖晃著,輕輕踱向窗口,鴿籠裡黑燈瞎火,胃酸一陣陣往嗓子眼猛衝,肚皮粘在脊椎上扯也扯不開。幾經猶豫,我還是拉開門晃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時隱去,模煳的幽光宛若遠古的天河。我背靠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多麼想唱首歌。鴿籠裡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這樣說也許不對,確切的說,應該是太陽。從樹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陽的位置,它已經在正東方向,距離地平線,已經有兩杆子高。

陽光底下,於是我便看到了驚奇的一幕——環城公路上塵土飛揚,七八輛摩托車,從太陽昇起的方向,以每小時50邁的速度威風凜凜地壓了過來。在車隊後面,是輛黑奧迪,緊隨其後有兩臺上白下藍的桑塔納,車頂上安裝著巨大的警燈,紅藍叉的燈光旋轉不止,警笛發出尖銳的嘯叫。不知這些警車是否衝我來的,我眼睛眯開了一條縫,虛弱的視線,到那些轎車上,接著收回來。我到腦海裡像電影銀幕一樣,晃動著很多死人影子,有陸永平影子,有母親影子,甚至還有父親的影子。

正愣神間,一輛黑凱迪拉克catera,在兩輛沃爾沃的前後護衛下,從城西方向疾馳而來。雖然沒有摩托車和警車開道,但別有一種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隱秘威嚴。車到了鴿籠前,猛地拐下大道,停在樓前的空場上。都是緊急剎車,勇猛而穩重。尤其那輛車頭焊著對金光閃閃的大牛角,似匹獵豹,在狂奔中甩出個飄移,戛然而止。這未免過於誇張,「古惑仔」、「黑社會」、「大哥大」那些影視劇裡的詞兒不由自腦海奔湧而出。

我「靠」了一聲,甚至想大聲驚呼,但貧瘠的腸胃壓制了我所有情緒。外邊的場景太彩,先是從兩輛沃爾沃裡鑽出來四個大漢。黑風衣、黑墨鏡,黑的短髮似刺蝟支稜著,宛如四塊人形焦炭。然後大牛角前面車門下來個人,同樣是一身黑衣。這人我非常悉——工地上那個讓我叫刀哥的傻。「刀哥」麻利的轉到車後,拉開車門,手掌護住車門上框。於是,一個動作輕快但不失沉穩地人就鑽了出來。這貨比其他幾個都高出半頭,也是一身黑。與眾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鏡,文質彬彬,嘴裡叼著支雪茄,像半截燒焦的牛鞭。我堅信——這樣的雪茄一定是從古巴進口的,如果不是從古巴那也是從菲律賓進口的。青藍的煙霧從黑框眼鏡的嘴巴和鼻孔裡噴出來,在陽光下變幻著美麗的圖案,讓人喜莫名。

隨後,奧迪車上也下來一個身穿淺黃短裙的女人。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擺動,就出綴著蕾絲花邊的內褲,碩大的部把短裙撐得真要裂開似的——多麼悉的股啊。女人四十出頭,脖子上圍著條淺黃絲巾,宛如一束活潑的火苗。她落落大方地走到黑框眼鏡面前,摘下墨鏡,出兩隻憂傷的眼睛,淡然一笑,說:「梁總您好,我是市局的牛秀琴。除了河神廟這片兒,其他重點保護區都差不多勘測完了。」黑框眼鏡定定地立著,因為眼鏡的緣故,看不懂他的表情。好半響,他將手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投向那輛奧迪的方向:「勞師動眾的,就為了這事兒?」

「聽說韓書記已作出明確指示,沒完成報備手續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須得無條件停下來,這是剛原則。」牛秀琴笑容可掬,甚至可以說風情萬種。

「是嗎,可研方案不都批了。」很有磁的嗓音,像磨穿過三千張老牛皮。

「省委對文化保護這塊兒很重視,甭說平海,整個平陽不定哪天就要變天兒嘞,」牛秀琴聲音越來越低,「市局怕也無能為力。」

「陳……,」黑框眼鏡言又止,「行了你。」,瞥了眼奧迪,然後就走向他的大牛角。

「刀哥」搶先一步,拉開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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