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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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那麼檔子事兒!後來不是把那消防隊都叫來了嗎?消防隊的人爬上去一細看,咳,鬧了半天,哪是什麼‘黑煙’,是成團的蚊子攪成了那麼個‘通天柱’!”
“瞧,那時候咱們這塊兒有多埋汰①!說那路面是‘無風香爐灰,有雨墨盒子’,真是一點也不假!”盧勝七突然煥發出一種憶苦思甜的熱情,指著斜對面街上的店鋪說“要是當年,甭說別的字號了,就那‘泰麟菜蔬商店’,那‘和成樓生鋪’,咱們敢進去嗎?”海老太太接上去說:“敢情!自打
本人來了以後,那物價就光見漲不見落!我還記得
本人來了以後印的那票子,一邊有個孔夫子像,一邊有條龍,瞅著就跟豆紙②似的,‘
’得厲害!
…
”胡爺爺搶著說:“可不!那是‘華北準備銀行’的票子,外號‘小被窩’嘛。當年大夥不都這麼說嗎:‘孔子拜天壇,十塊當一元!’…再後來那國民黨的‘法幣’,就更不能提了,本投降以後,‘光復’的頭一年,一百塊‘法幣’還能買倆雞子兒,過了沒兩年,一百塊‘法幣’合算只能買上一個煤球兒!那是些什麼
子啊!
…
”說到這兒,恰好一輛長車身的8路公共汽車從他們面前的街道上駛過,海老太太便見景生情地接著進行新舊對比:“那時候打咱們這塊兒出門有多難!都到民國多少年了,這街上才有了當當車①(當年北京人對有軌電車的稱呼),那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踩鈴兒,噹噹地響,真吵人!
…
”胡爺爺跟上去說:“可不,我記得司機踩出的那調調是:噹噹噹,噹噹噹當,當,噹噹…沒錯吧?那噹噹車的車票倒不算貴,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腦門油兒了,它才開過來;這也不怪它,鋪的是單軌嘛,每到一站,這邊的車先開到拐出的‘耳朵’②上去候著,等那邊的車開過來,錯過去了,才能再從‘耳朵’上拐出來,接碴兒朝前開…那車廂後頭,時不時還總吊著幾個蹭車的,瞅著真懸乎!那時候有話嘛——‘人力車,坐不起;噹噹車,等不起。’哪像今天這樣,公共汽車、無軌電車好幾路,車又大,來得又勤,想去西單、王府井、天安門、動物園…上車走人,多省事兒!
…
”說到這兒,胡爺爺臉朝著盧勝七,興奮地問:“你說是不?”盧勝七卻忽然沉默。因為胡爺爺關於噹噹車的話語,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緒——遠不僅僅是不愉快,說實在的,那是他最大的恥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並且還是他最大的恐懼…36年前,他曾被國民黨特務所收買,就在這鼓樓的前頭,去追打那些進行“反飢餓、反內戰”遊行的青年學生,而所獲得的代價,不過是每打一個學生得到一個饅頭…當遊行隊伍被衝散以後,有一個留長髮的大學生跳到正在行駛的當當車後踏板上,一手著車門,一手散發傳單。盧勝七在打紅了眼的情況下,竟瘋狂地衝向當當車,伸手去拉拽那大學生,企圖把他拉下車來;沒想到那大學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學生的腿,生把那大學生從車上扯了下來;兩人滾倒在地,扭作了一團,在幾秒鐘裡,他倆的臉離得那麼樣地近,兩人的眼珠幾乎都要從眼眶裡蹦出來——顯然,他倆從此誰也忘不了誰了…可是後來也不知怎麼一來,那大學生被人救走,盧勝七倒捱了幾腳,疼得鑽心——救護大學生的,好像倒並非是參加遊行示威的人,而是幾個路過的壯工。盧勝七站起身來罵了一陣,啐了一陣唾沫,便晃著肩膀領饅頭去了。
解放後,盧勝七隱瞞了他這段醜惡的歷史,直到“文化大革命”當中,才被揭發出來。他確實是知罪認罪,他明白了,那當年散發傳單的共產黨人,不怕血犧牲地同國民黨英勇鬥爭,正是為了使他那樣的乞丐不再過那不像人樣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於驚詫與困惑。有一天大街上開過某國家機關遊鬥“走資派”的大卡車,那最後一輛卡車上有個掛黑牌的“黑爪牙’,那模樣,似乎分明便是當年同他滾作一團的那個共產黨大學生!這是怎麼回事呢?當年國民黨特務花一個饅頭代價讓他去打的人,怎麼今天反倒被共產黨自己“打倒在地,還踏上一萬隻腳”了呢?
…
又過了幾年“四人幫”倒臺了,盧勝七偶然去親戚薛永全家串門,在垂花門那兒,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張奇林打了個照面,張奇林倒沒什麼反應,他心裡可怦怦亂跳——他覺得那人恰恰就是當年著噹噹車車門散傳單的那位,也就是前幾年讓人給掛著黑牌子當“黑爪牙”遊街的那位…他假作無意地問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訴他,人家眼下是國務院的正局級幹部,說不定過兩天就升副部長、部長!盧勝七那天沒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頭一溜煙地快步躥出了院子,從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門…可他回家後幾次細細回憶,又覺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張局長,似乎並不是當年那個同自己扭成一團的大學生,因為那大學生眉心有個如同黃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張局長眉心卻分明平平整整、乾乾淨淨…
盧勝七的突然沉默,使胡爺爺和海老太太的談興受挫。吹來一陣小風,帶來陣陣寒意。盧勝七晃著鳥籠,著核桃,踱了開去。胡爺爺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還絲毫沒有散攤的意思。當天的《北京晚報》已經開始發賣,他們有人已經買到了《北京晚報》,並且已經
據晚報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為營,穩健人殺》,擺上了林宏
對鄔正偉的殘局,一步步地進行著複驗…而那位前區商業局的吳局長,則正同身邊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報三版上的“口字謎”他很快便猜出“一字四個口,五穀樣樣有”是“田”字,但讓“奇形怪狀一個口,口字隱約藏裡頭”給難住了…
既然人家都沒有走,海老太太也捨不得這就回家。太陽眼瞅著失去了那最後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擴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見依然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不想起早年的一首《京華竹枝詞》:暮鼓晨鐘不斷敲,苦心婆口總徒勞。
滿城人競功名熱,猶向津亂渡橋。
她既然記這首《竹枝詞》,想必是已“看破紅塵”達到“頓悟”境界了吧?其實不然…
胡爺爺尤其不願回家,他是能在這鼓樓多捱一會兒便要多捱一會兒。見海老太太籲出一口氣來,他怕她這就要起身離去,便立刻找出個話茬來搭訕:“您那個院兒,許快給落實政策了吧?”海老太太叫他這麼一問,心裡得到很大滿足,遂莊重地點頭說:“可不。中央有
神嘛。中央聖明啊!如今的中央,事事講個‘理’字,能不擁護嗎?
…
”其實,海老太太並非那個四合院的房主。胡爺爺不清楚這一點,僅僅據前些時海老太太的某種口氣,以及她那特殊的氣派,便作出了這樣的估計。他已經幾次把她當做那四合院的房主同她對話,她竟默認了,並且漸漸地形成一種心理狀態,就彷彿她真是那四合院的房主似的。
海老太太父系祖上,據說屬滿族正白旗中赫舍里氏一支,當年也確是一個既富且貴的大家族。但自從她十來歲以後,她那個大家庭便處於迅速地分崩離析、潦倒沒落之中。她出閣以後,夫家原是蒙軍旗,公公和丈夫都在蒙藏院裡掛職,倒還過了兩三年小康生活;但因為後來公公去世,丈夫隨即被蒙藏院裁員,去參與一樁投機生意又蝕了本,家道便一天天衰落下去;後來丈夫僅憑著家傳的一本《麻衣相術》,在什剎海、後門橋一帶擺攤給人測字相面,勉強維持生計;不想佔時期丈夫又一命嗚呼,她未曾生育,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她只好自謀生路——先到輔仁大學附屬女子中學的女生宿舍當了幾年傳達,又到一個私立託兒所當了幾年保育員。解放後那私立託兒所一直存在到1952年,才被政府接管。後來,她又轉到另一個託兒所幹了幾年,才從那託兒所退休。她的一生基本上是清寒的,哪裡來的房產呢?她現在所住的四合院,不過是當年她孃家堂兄弟一度擁有過的房產罷了。但解放後沒幾年,那堂兄弟也就將那所院子賣給了房管局,因為她同原來的房主有那麼一種親戚關係,又因為她是該院中居住歷史最長的住戶,長期形成由她代收代繳全院房租水電費的習慣,房管局有什麼事也總是先找她聯繫,院裡有什麼事需同房管局打
道也總是由她出面;因而久而久之,人們總模模糊糊地覺得她似乎便是這所四合院的房主,逢到這幾年北京市開始著手落實私房政策,不僅外院的胡爺爺,就是同院的某些住戶,也以為海老太太屬於應得到落實政策的房主之一。
海老太太很喜歡人們這樣看待她。比如此刻胡爺爺那樣發問,她回答時,心裡便充滿一種自豪和喜悅。不過,她避免使用直接肯定的詞句,因為她曾經捅過婁子,險些觸犯法律。她不想越過“雷池”去重蹈覆轍…
那是1952年,正當她所在的那個託兒所由私立轉為公立的前夕,有一天她按著報紙上登的文章,向孩子們講志願軍的英雄故事,講著講著,講到一位英雄的犧牲,她因為確實動,哭了起來。幾個大孩子跟著哭了,有一個伶俐的小姑娘便走攏她膝前問她:“海阿姨,您幹嗎哭了?”她便說:“我想著那當媽的,知道她兒子犧牲了,心裡該多難過啊!”這話被那小姑娘傳給了家長,傳走了樣:“我們海阿姨的兒子犧牲了,她心裡難過!”家長覺得這事不能沒有表示,送孩子時,便找到託兒所所長說:“你們這兒海阿姨的兒子,是個最可愛的人,最近不幸犧牲了,我們知道了心裡非常難過,我們要當面向海阿姨表示我們的
問!”託兒所所長是位民主人士,一位善良的老太太,她開頭有點疑惑:“海阿姨不是無兒無女嗎?”可後來一想,海阿姨來所後工作任勞任怨,人是很本分的,可能舊社會里她有過私生子,怕說出來找不著工作,所以以前隱瞞了;如今新社會了,這不但不能算什麼問題,反倒說明海阿姨的身世格外令人同情;更何況她還將惟一的兒子,貢獻給了偉大的抗美援朝事業…於是所長立即領著那家長去
問海阿姨,別的一些家長聞知也紛紛擁了上去。開頭,海阿姨支吾否認,所長認為她是出於羞澀和謙遜,越發
問得動情而懇摯,後來,海阿姨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這
問…
事情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家長們紛紛送來問信、
問品乃至於成束的鮮花。附近的小學校聞訊來請海阿姨去作報告“哪怕講一點海叔叔小時候的最小最小的小故事也成。”海阿姨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竟在自己心中迅速地塑造出了一個烈士兒子來。他隨自己姓,叫海京生,他從小熱愛勞動,是非分明,有一年冬天他路過什剎海,見一個小朋友掉進了冰窟窿,他便毫不猶豫地跑去救出了那小朋友來…開頭,海阿姨的講述還僅僅像冬天的枯樹,並且她上臺後總是顯得非常緊張;後來,她的講述變得枝繁葉茂,並且“颱風”也越來越輕鬆自如,她常常率先被自己的講述所
動,泣不成聲…結果,連她自己也堅信確有過海京生這麼一個嫡親的兒子。
報社來了位記者,採訪了她。隨即關於英雄母親和英雄兒子的報道見了報,還配發了她的照片。報道發表一週以後,便飛來了上千封信,無數的中小學生爭先恐後地向她表示:“海媽媽,您失去了一個海京生,您卻能得到千萬個海京生!我們都是您的兒子!向英雄的媽媽致敬!”她在信堆面前既到幸福,也
到恐懼…
於是有關的部門裡爆發了一場爭論。有人拿著報紙,發出了疑問:這位英雄所在的部隊,究竟是什麼番號?為什麼竟至今不將英雄犧牲的通知,寄給我們這個有關的部門?難道他們只注意通知家屬,而忽略了向我們上報嗎?也有人作出判斷:肯定是我們工作中出現了疏忽和差錯,丟了有關的通知單和材料,我們應當立即給海阿姨補發“烈士家屬證明書”並向她賠禮道歉…有人主張立即去找海阿姨當面問個清楚,有人認為那樣做會導致侮辱烈屬的後果,觸犯眾怒…
足足過了三個月,經過有關部門的仔細調查,才作出了最後的判斷:並無海京生烈士其人,這位海阿姨是個騙子。怎麼辦呢?訴諸法律,以示儆戒?還是批評教育,以觀後效?研究的結果,是認為這位海阿姨除了滿足自身的虛榮心,似乎並無其他企圖,而且她的種種表現,也並未造成什麼不良後果——倒是倘若當眾揭發出她來,反會使群眾(特別是中小學生)思想混亂,所以,最後便決定將此事“靜悄悄地解決”有關部門正式找海阿姨談話。頭一個來鐘頭裡,她怎麼也繞不過彎兒來,看樣子她確實不是“負隅頑抗”她是被自己心造的幻影控制住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傾訴著對她那“海京生”的母愛與悼念…後來她才漸漸回到現實。當她終於明白她確實並沒有什麼“海京生”以後,她突然既不哭也不笑了,而是痴痴地發呆。
她被嚴厲地訓斥了一頓,並從那個託兒所調到了遠在另一城區的另一託兒所。她在那一託兒所中漸漸恢復了往昔的正常面目,並漸漸地被人們所忘懷,那“海京生”在她心目中也漸漸淡化成一股輕煙。
她再不敢那樣大膽妄為地自娛了。但在一定的限度內,她仍然渴求著人們對她產生一種高於她本人實際情況的估計,她仍然時時墜人令她聊以自滿的種種想像中。
在北京的衚衕雜院裡,具有海老太太這種心態的人物,為數不算太少。
海老太太退休以後,一個人生活十分寂寞,於是從孃家最小的親弟弟那裡,過繼了海西賓為孫。海西賓4歲來到海老太太身邊,如今已經24歲。海老太太打小對他溺愛,他從中學畢業,分到園林局當工人以後,雖說至今月月一發下工資,必及時送到海老太太手中,對海老太太不可謂不孝順,但能夠當面點出海老太太吹牛撒謊的,也就是海西賓一人。海老太太有時想起西賓的不留情面,未免暗自傷心。比如頭幾年海老太太的一對舊藤椅壞了,修理吧太費錢,扔了吧她又捨不得,便讓海西賓把它吊到院門的門上方,海西賓對
的支使,一般總是服從,
讓吊,他便搭個人字梯去吊。他在梯子上幹活,
在梯子下張望,這時住東偏院的荀大嫂路過,不由得問:“嗨,這椅子要不能使了,處理了算啦!您吊在這兒存著它幹嗎呀?”海老太太便鄭重其事地說:“這椅子哪能隨意處理呀?您知道誰來坐過嗎?康大姐坐過!”荀大嫂因為常看電視裡的“新聞聯播”一聽這話不免驚奇:“喲!康大姐來過咱們院呀?什麼時候來的?我們家怎麼一點信兒也沒有?”荀大嫂自然是把康大姐理解為全國婦聯主席康克清同志,海老太太要的也是這個效果——其實,來過她家,坐過這藤椅的康大姐,只不過是海西賓他們單位的工會主席。當時海西賓忙著幹活,沒注意這個話茬,誰知幾天以後,院裡便傳開了——尤其是詹麗穎,她到水管子那兒接水,逢人便議論說:“康克清康大姐來過咱們院,看望過海
,看起來,海
這個人不簡單呢!”並且直接詢問過海西賓:“你
當年是不是參加過革命?後來一定捱了錯誤路線的
子吧?原來跟我一個命啊——現在也徹底平反了吧?康大姐打算怎麼安排她呢?”海西賓又急又氣,臉漲得通紅,聲明說:“哪裡哪裡!
本沒那麼回事兒!”回到家裡,他便批評海老太太說:“
,您瞎造些個什麼輿論啊!一個人往臉上貼金,能好看麼?我看咱們實實在在地過
子,比什麼都強!您要再胡編這號瞎話,我可就跟您分開過了——我害不起這份臊!”海老太太嚇得縮起肩膀,臉
發白,哆哆嗦嗦地說:“我也沒說啥啊,是他們在那兒猜度…西賓呀,你可不能跟我這麼說話,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嗎?”說著便掏手絹,抹眼淚,海西賓不得不又安
她:“您別再瞎吹就行。您想您這麼一大把年紀了,我能離開您嗎?就是個鄰居,我也該照顧您呀…”這天正當海老太太和胡爺爺在鼓樓
下捨不得離開時,海西賓從外頭騎車回家,路過那塊兒,他剎住車踩著馬路牙子,招呼二位老人說:“
!胡爺爺!太陽沒勁了,還不家裡歇著去!”海老太太說:“這就家去!”胡爺爺也笑著點頭:“就家去,就家去。”海西賓騎車走了,胡爺爺望著他那肩寬
細的背影,豔羨地對海老太太說:“您真有福呀!西賓這孩子多懂禮!連我也沾上了他的孝心…”他想到自己的兒子兒媳婦,他們也曾帶著孩子,逛完公園或是商場,打這鼓樓
附近走過,可他們要麼
本就不拿眼皮兒夾他;要麼看見了也裝作沒看見,
本不搭理;孫子倘若想叫他,兒子兒媳婦便會趕緊把孫子拉走,顯然是怕周圍的人們發覺,他這個糟老頭子同他們那油光水滑的一家有著那麼個關係。唉,如今這樣的兒孫也不算稀奇,倒是海西賓那樣的難得!可海西賓要跟上一輩的人物比,那孝心也還是淡多了…胡爺爺想到這裡,
不住對海老太太說:“要說孝子,你們院的荀興旺,那可真是個大孝子。他沒搬到你們院的時候,我就見過他。那是解放初,我在他們工廠門口的小飯鋪燒火。每月荀興旺他們廠裡開支那天的晌午,他老孃總站在我們飯鋪門口,等荀興旺出來;荀興旺拿著工資出來以後,立時就把他老孃領進飯鋪,給他老孃叫上幾個
菜,再要上兩個雪白的大花捲兒,坐在一邊,瞅著他老孃吃——他自己不吃,他在工廠食堂吃窩頭鹹菜;老孃吃完了,他給完了錢,再留下自個兒
葉子菸的錢,就把那剩下的所有的錢,都
給他老孃;他老孃把那錢用土帕子包起來,揣在懷裡,稍歇一會兒,他就攙著他老孃,往家裡去…我問過他:‘你幹嗎月月讓你娘到我們這兒來吃上一頓?’他說:‘你不知道,小時候娘牽著我討口的時候,我就立下了這個誓,如今我月月能見著娘吃上一頓好的,心裡頭舒服!’…您瞧瞧!像荀興旺這號孝子,如今好找麼?”海老太太聽罷也讚歎道:“跟那戲臺上演的,也差不離兒啊!”說著站起身來,提起了馬紮,用“知足常樂”的口氣說:“如今不指望荀興旺那樣的啦,能像我們西賓對我,也就湊合!”胡爺爺也站起身來,拾起小板凳,戀戀不捨地望著昏黃的夕陽,企圖多少再延緩一下歸去的速度,喃喃地續接著海西賓這個話題叨嘮著:“敢情!你們西賓可有出息。有出息哇!中學一畢業就有了個好工作不是?一工作就見上了‘中央首長’不是?
…
”海老太太聽到這話,未免不快。不錯,海西賓1975年中學一畢業就到了園林局,沒工作幾個月他就見著過一次江青,那時候海老太太確實跟胡爺爺顯擺過…可如今胡爺爺幹嗎提起這檔子事呢?真是哪壺不開提溜哪壺!海老太太便道了聲“明兒個見!”管自轉身朝家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