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遇上文學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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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又一次來找他,說要專為他寫篇“淘金者續篇”把他嚇壞了。他哀求那位記者萬萬不要再給他增添煩惱和恐懼。
到了秋天以後,寄到編輯部讓他“親收”的稿件和附有寫給“敬愛的韓老師”信件的稿件,才漸漸少了起來。
有一個星期天,女兒女婿帶了外孫子來,大家聚餐,葛萍燒出的一盤菜很受歡,女兒挾起菜裡的大蘑菇問:“媽,這蘑菇哪兒買的?真好!”葛萍說:“咳,
天那會兒,一個年輕的詩歌作者硬擱在咱們家的…”韓一潭一聽,只覺得嗓子眼裡發噎,他埋怨道:“原來你讓我們吃的是這個——我怎麼能收他的東西!”葛萍辯解說:“誰願意要他的東西呀!那天他走的時候,咱們不是都忘了把這包蘑菇退還給他了嗎?他走了以後,我把這包蘑菇往碗櫃裡一扔,後來簡直忘得一乾二淨,前幾天收拾碗櫃,才又發現。我倒也想過,該給他退回去,可他地址呢?你記得嗎?我總不能把它扔了吧,上好的蘑菇,扔了讓鄰居發現,不得說咱們家
風?再說,確實是他自願送的,你畢竟也還給他看了幾首詩,提了點意見嘛…”韓一潭搖頭說:“你當教師的人,怎麼說出這麼沒原則的話來?看過人家的詩,提過意見,就該受禮嗎?何況他那個人
本不正常,無論如何你不該讓我們吃他這蘑菇的…”葛萍心想自己
勞半天,好容易燒出這麼個菜來,卻遭此批評,實在掃興,便賭氣地說:“你堅持原則,你別吃!”女兒便
話說:“爸,你行了!你堅持原則,我見識過!你就一輩子那麼堅持原則吧!”說完挾了一個蘑菇,喂到兒子嘴中:“來,吃蘑菇!蘑菇好吃!”女兒的臉
很難看。韓一潭低下頭,心裡發堵。他的臉不由得變成了豬肝般顏
。
“你堅持原則,我見識過!”女兒這話,像錐子一樣刺傷了他的靈魂。…那是1968年。女兒17歲,臨高中畢業,趕上了“文化大革命”在那“紅風暴”之中,他們一家三口全都
瞪瞪。韓一潭誠惶誠恐,惟求自保。葛萍慶幸自己教的只是一、二年級的學生,免受五、六年級學生的胡鬧式“衝擊”女兒不是“紅衛兵”卻也還算不上“黑崽子”又不敢當“逍遙派”每天到學校裡去參加運動,完全是隨波逐
。但畢竟年輕幼稚“近朱者則言赤,近墨者則道黑”
…
有一天中午,女兒回到家中,大家圍桌吃飯時,忽然散佈了一些聽來的關於江青的傳聞和壞話。韓一潭和葛萍都嚇壞了,兩人異口同聲,嚴厲地斥責了女兒一番,得三個人全都沒吃飯就喪失了食慾。葛萍那天要參加一個區裡的批鬥會,提前走了,剩下韓一潭和女兒兩人。韓一潭不知怎麼的,心裡越想越發
。那時候他家隔壁住的還不是澹臺智珠一家,而是一個工廠裡的“造反派”頭頭,韓一潭總覺得女兒的“惡攻”一定已被隔壁聽去。況且他心裡也確實
到女兒的“惡攻”罪孽深重,萬萬不能容忍。他想出路只有一條——爭取“坦白從寬”於是乎…他竟帶著哭哭啼啼的女兒,去到派出所“自首”!
現在連他回想起來,也覺得簡直不像人世間能有的事!倘若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如今寫成小說,寫成敘事詩,寫成回憶錄,把稿子給他看,他一定會提出意見:“請不要胡編亂造!你這情節缺乏合理
!”然而,那竟的的確確是真的!
而且,還有更加令人難以相信的細節——他是騎著自行車,把女兒馱在車後,帶到派出所的。他騎著車,女兒坐在後頭!他為什麼要騎車去?為的是快一點到達派出所?快一點葬送女兒?女兒當時怎麼不逃走?怎麼竟順從地坐到了車架子上?怎麼雖然嗚嗚咽咽到萬分委屈,卻又跟他一起到了那派出所?
1968年。記住那一年。確確實實出現了那麼一件極其怪誕、極其荒謬的事。他,和他親生的、惟一的女兒。那一年他已經39歲,而女兒才剛剛17。
那時候的派出所是什麼狀況?一百個派出所可能出現一百種狀況。
“砸爛公檢法”嘛。原有的政策可以完全拋到一邊。他的女兒進入派出所以後,會是什麼命運?從逮捕法辦到給革命群眾“遊鬥”從被活活打死到被迫自盡,全都可能!當然,韓一潭把女兒主動送去,心裡想的確實是哀求“從寬”能不能訓斥一頓便罷?能不能開一兩次批判會便放她“過關”?能不能只是“文鬥”而不要“武鬥”?
…
真像做夢一樣。偏他們去的那個派出所裡淨是好人。當時派出所似乎軍管了。在一間接待室裡,有兩個穿軍裝的人。他們不動聲地聽完滿頭
汗的父親那語無倫次的“自首”不動聲
地望著抖成一團的犯有“惡攻”罪的女兒,最後竟連一句訓斥也沒有,只是互相對望了一眼以後,一前一後地說:“行啦行啦,回去吧,回去吧,以後注意就行啦!”
“去吧去吧,別來啦,別來啦!”事情出乎韓一潭意料,就那麼了結了。他再用自行車把女兒馱回了家中。他望著與鄰居相隔的那一堵牆壁,心裡踏實了許多。女兒卻哭得不過氣來,她到這時才體會到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所包含著的兇險。她之所以得以逢凶化吉,完完全全是出於一種不近當時情理的偶然。
從此女兒對韓一潭失卻了敬愛。而且這種情與年齡的增長恰成正比。早在“四人幫”倒臺前韓一潭就懇求過女兒的寬恕,女兒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實寬宥了他,但要想使女兒像對母親那樣地對他微笑、注目、說話、扶持…卻不再可能了。甚至當他50歲那年因病住院,女兒來醫院探望時,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問他:“好點嗎?吃什麼藥?打什麼針?伙食還好嗎?”全無一點親熱
,就彷彿她是受什麼人委託,而不得不來應付差事的一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
大悲哀。這種大悲哀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體味到。這是由他的生活道路所決定的。
他1929年出生在一個破落的官僚家庭。他父親是個沉浸在往昔的“故都夢”之中,而實際上卻“劫後桃花”般凋敝沉淪的小職員;祖父一死,大家庭分崩離析,父親更其潦倒——因此他高中未及畢業,便去當了一名文書。解放後,他報考了華北革命大學,那實際上是個短訓班
質的學校。當時各行各業急需幹部“革大”及時地把各種各樣的幹部輸送到有關的部門,韓一潭被分配來當了一名編輯。他一當便是30年,編輯部的頭頭換了好幾茬兒,他卻在歷次的“改朝換代”中都被留用了下來。
他成了編輯部裡資歷最深的編輯,主要的原因,在於溫馴。聽命於領導,一絲不苟地照辦,開頭似乎還不過是出於他的天;後來,經過目睹一個個“帶刺兒的”、“搞獨創”的同事在政治運動中被打下去,他的馴順無爭更大程度是基於人生經驗的寶貴積累。領導要發配合“三反”、“五反”的詩,他便去挑這方面的詩;領導急需補發幾首配合“肅反”的詩,他便連夜去組稿,並且不僅組來了詩,還組來了相應的漫畫;領導說可以
據上面的
神,顯示一下他們“鳴放”的姿態,他便挑出幾首頗具“大鳴大放”氣派的來稿,請領導審處;領導說現在要“吹響‘反右’的號角了”他便很快組來了“反右”的“階梯詩”;領導說該趕快出一個“大躍進民歌專輯”他便一口氣讀了6000首,
選出30首;後來到了“三年困難時期”領導說現在大家生活艱苦,詩歌無妨輕鬆一點,他便組編了《夏夜圓舞曲》、《歡快的溪
》、《紅葉,紅葉,你真美》、《山村聞笛》等一批頗讓讀者眼目一新的短詩、組詩,有的還被作曲家譜曲,廣泛
佈;再後來領導說“不能任修正主義文藝思
氾濫了”他便退回上述詩歌作者的無數來稿,寫信懇勸他們“跟上時代的步伐”於是他又發現了一批更新的作者,發表了他們一系列的“革命化”作品;一直到1966年7月,整個編輯部徹底垮臺前夕,他還編髮了一首工人業餘作者所寫的《鐵帚橫掃“三家村”》。經過兩年左右的“鬥、批、改”3年左右的“幹校”生活,1973年編輯部一恢復,新領導首批調回的老編輯裡,便有他在內。為什麼?除了知道他好使用外,也看重他對情況的
悉——某個作者是怎麼個來歷,過去曾出現過哪些作品,引起過何種反應,編輯部遇到某種情況過去是怎麼處理的,…諸如此類的問題,領導只要提出,他便可以立即答覆,猶如一具活的資料庫。從那以後到1978年,他編的詩歌從內容上看,可以說幾乎在不斷地拐直角:抒發“同黨內走資派鬥爭到底”的“戰鬥豪情”;頌揚工人民兵在“四·五”事件中“打得好”;謳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來就是好”;鼓吹“億萬人民奮起反擊‘右傾翻案風’”;歡呼“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緬懷革命老前輩,豐功偉績永不忘”;在“四·五
神”的召喚下,展望光輝燦爛的未來;為“十來個大慶”而“百靈般歡唱”;宣佈“‘凡是’,這不是唯物論者的語言”;歡唱“喜
‘老包’到壠頭”;隆重推出《愛富歌》…
主編更迭,人事滄桑,有的撤職放,有的抱慚而退,有的去而不返,有的轉一圈卻又回來…周圍的同事也常常來來去去,然而總有那麼幾個老編輯“江
石不轉”長滿青苔般地鏽在那裡,韓一潭便是其中之一。
除了聽話,馴服,可充“活資料庫”他業務上內行、稔,也是公認的。說句公道話,他是頗具藝術眼光的。同一內容的詩歌,他總能
篩細選,嚴格地淘汰掉那些缺乏藝術氣息的,辛苦地淘瀝出那些藝術
較高的;並且極善於加工,有時讓他縮一句、換一字,便立奏點鐵成金的奇效,作者佩服,主編滿意,他自己也引以自豪。
但是他自己卻從不寫詩。他甘當一個實實在在的編輯。對於那些當著編輯,卻醉心於寫詩,想把編輯這個崗位當塊跳板,伺機跳入專業詩人圈子的同事,他內心裡是很不以為然的。他可以容忍貓頭鷹,容忍豚鼠,卻不能容忍蝙蝠。
不知不覺之中,他已兩鬢蒼蒼。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他已經習慣了一種恬淡平和、有所遵循的生活。過去他自然也有過惶恐,有過遊移,有過失落,但那都只是暫時的。比如“文化大革命”風暴襲來的頭兩個月,忽而“造反派”
“揭竿而起”昔的領導威風掃地,令他不知該皈依“叛軍”還是該奮起“保皇”;忽而又進駐了“工作隊”使他慶幸自己未隨“游魚”也未近“走資派”;忽而“工作隊”又被押上了批鬥臺而“造反派”又“一分為二”你砸我打,驚心動魄…但好在這一切都不過有如疾風過境,很快形勢也就明朗:“中央文革”是最高權威,緊跟“兩報一刊社論”便無差池,他覺得自己又有所遵循了,便兢兢業業地當起“順民”來。那一時期他所訂閱的《紅旗》雜誌上,畫滿了他悉心捧讀留下的一道道紅線…
不知怎麼搞的,這幾年他內心裡卻又浮起了惶恐和失落,冷靜想來,實在是因為這幾年湧現在他眼前的斑駁世態,撞擊著他心扉的洶湧思
,令他實在應接不暇,難以消化,而又無所遵循…
一個年齡既輕、資歷既淺的作者,居然可以出版《×××選集》,而且在扉頁上登出照片、手跡,這是“文革”前所不可想像的,當年知名如秦牧、楊沫、郭小川、杜鵬程…誰能這樣出書呢?哪裡印過他們的照片呢?並且,這種年、資兩匱的作者,居然還被各地請來請去,坐飛機,住賓館,發表演說,遊山逛水,甚而派往國外,揚名他洲…人情嗎?合理嗎?
錄音機,免費曲;李谷一,蘇小明;喇叭褲,登山樓;男高跟,披肩發;鐵臂阿童木,銀耳珍珠霜;白蘭牌洗衣機,雪花牌電冰箱;“我是立寶寶”
“領導世界新”;“胡風同志作了書面發言”《西方現代派文學作品選》;落地式定時16英寸電風扇,梅花形淡紅
鑲花大吊燈;大型明星“美人頭”掛曆,
印法國印象派畫家畫集;“萬元戶”買汽車“個體戶”僱工人;梅花鶴翔樁,海燈二指禪;“深圳最新豪華住宅——高嘉花園——即
開始發售…可遷移內地親屬入住…”
“屋奇應丸——主要成分:人參、牛黃、麝香、熊膽——功效卓著,群眾信賴…香港付款,內地取貨…”唉,真是“信息大爆炸”可讓韓一潭如何受得起!什麼對?什麼錯?什麼好?什麼壞?什麼只能一時?什麼能夠長久?什麼沾而無礙?什麼務必遠離?
天下從此多事。韓一潭從此多憂。而對這種世態,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中,他心頭竟時時泛起一種釅釅的懷舊情緒…
可是生活畢竟還是安定的,而且他家同別的家庭一樣,近一二年也開始走向了“電氣化”1982年12月12那天下午,當他坐在沙發上翻閱當天的《北京
報》時,他的愛人葛萍便在廚房中開動洗衣機洗衣服。洗衣機開動後的聲響固然大了一點,但聽來也還是愉快的。葛萍開了洗衣機,回到屋中,坐到案前批改學生的作文,心情也頗為怡悅。
韓一潭讀報讀到了廣告欄中的那一則“尋人啟事”不由惶惑起來——又是一個東北青年“離家赴京並帶大量自寫詩稿”奔誰而來?真令人不寒而慄。
他不呼喚愛人:“葛萍,糟糕,咱們一定得注意——”葛萍只顧批改作文,並不搭理他。
韓一潭便大聲地讀出那“尋人啟事”來,把其中最富威脅的句子,重複了兩遍。
葛萍這下緊張了:“是麼?怎麼好呢?這回,咱們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進到屋裡!”
“是呀,是呀,”韓一潭說“他要再拿出蘑菇什麼的,咱們一定要馬上退還他,堅決不能讓他往咱們桌子上擱!往窗臺上擱也不行!”兩個人議論了一陣,有備無患,以逸待勞,總算漸漸鬆弛了下來。
葛萍改出了三四本作文,韓一潭連當晚東鐵匠營俱樂部由中國評劇院一團戴月琴、李德琪主演《狐仙小翠》的廣告也瀏覽到了,廚房中的洗衣機也停了下來。這時,忽然有人用手指敲著他們屋門上的玻璃。
兩口子不由得驚悚地朝門外望去,依稀是個男子漢的身影,心裡便一起發出悲鳴:“糟糕!果然來了!”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