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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的夜正在經過最黑暗的時刻。暗影深侵進入月亮正中,我們在寬廣的夜中能夠看到一個閃光的環圈。在我們車下被銅燈照亮的寬廣黑暗中已經是一整片瑩瑩的水紋。它們被繼續前行的樓車輪盤碾碎,排擠,翻卷起一些花。在我們腳前四丈落差的大湖泛水中,整齊排列開上百面棕黃斑駁的,赤
的婦人肩背,她們
身抬腿的時候帶有金屬鏗鏘和濺水的聲音。她們已經在齊膝深的水裡跋涉過了半夜的路程。我們嗅到大湖深遠的四處還在層層滋生出來新鮮的
湧氣息。
高樓的頂。小橋外頭。跪伏於地下的赤身女奴只是揮銬奮筆,疾書不止。公主抱住手肘附身在她的搖曳髮絲上,看看那個年輕書奴的字跡。她問,她真的寫的很好看嗎?我不太懂……
我光是知道她們會紋身,她們肚子上的字就是她們互相刺上去的。後來我再抓到人了就都讓她們寫那些字。公主輕輕的說下去,但是咬字清楚。你知道嗎,她們都要死了。
奴女們勞作如儀,安良沉穩。松墨仍然在石硯上盤旋,筆鋒仍然提、按、頓、挫。她們彷彿充耳未聞。易說的對。我們都是凡人。我們必有一死。我們每一個人或遲或早都要死。易告訴我們的並不是一件有多特別的事。
不過易真正要告訴我的是一些神的事。我們就要到海邊了,可是大湖已經追上來了。易說。我跟大湖一起住過了二十三年,今年這樣的事我從來沒見過。
我們的國裡有神,有鬼,有戰爭和獻祭。我要讓我的車子走路,我就要把人編進它的輪子裡獻給它。我們要跟大湖打仗,我就要獻很多人才能贏。我許過願的。易說。我在覺得我們可能走不出去的時候,我是許過一定要滿足神的願望的。
如果大湖不再漲水了,如果月亮會重新變圓,如果我們巴族人能夠看見到大海……我答應要給的東西……
是每一個給我拉車的人。
公主看看月亮的光環和波光粼粼的湖水。我們要獻的不是湖,我們在打仗的時候才不向敵人求饒。我的犧牲要獻給長出來的樹,和能長樹的那么多土。如果我們明天能夠見到土地,我們就有地方樹起木頭樁子。我要在木樁上釘穿她們每一個人的手和腳。我要讓她們往土裡乾淨血,皮會風乾,
會爛,骨頭會斷。
她們全都會變成一小條一小塊的,一地,掉滿一地……住在那裡邊的神食啊,饗啊……是不是就該特別高興呢?
也許一直到這個時候,我腳下那個女人懸平提筆的手肘才略有停頓或者顫抖。
公主凝視在我的臉上,出了一點奇怪的笑容。大周人,如果……到明天早上我們還沒有被湖水一起淹掉,你會願意用你一年裡找到的所有那些寶貝,向神贖回一個大周女人嗎?
咱們猜猜看……你想到手的該是這個姑娘?
易告訴我的並不是一件有多特別的事。凡人必有一死。死了的那些人就不能再賣掉犀牛和象的屍體去換回錢幣了。我只好問易說,那要是兩個一起打包的話你打算把她們賣多少呢?
易大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妙人兒。她說,我們走遠點吧,別讓她們聽見太多了。這種事情真要擾亂女人芳心的,她們都該沒心思幹活兒了。
母女兩個奴隸在那時候都已經換用鐵針,她們正手腳麻利地往白女人的脯上扎刺出字跡輪廓。她們每寫完一段就會先扎先染。哦……對了,還有啊,公主再對她的男孩們說,數一數已經刺過多少個字了。每過二十這樣,拔掉那人一顆牙吧。咱們駱公子肯定覺得她身上都寫滿聖人語錄了,哪還用得著說什么白鬼子的鳥語呢?
被拔掉牙齒的時候船長女人還是會發出尖叫。在那一整夜裡她每隔一段時間發出幾次尖叫。白女人是個從水裡來的對手,易是在示威。她要告訴大湖說她打贏過。不過我是到以後才清楚的,易在那天晚上的各種作為也許都有不止一種的理由。
易沒有答應讓我把瞳和菡一起帶走。當然,那是說如果我們明天還活著。我們知道神總是喜歡很多人的血,可是犀牛和象牙那種事……誰知道呢?我們是凡人,我們不能對神開太大的玩笑。巴人公主說,要是神不喜歡了,你知道我會怎么死嗎?
www.xiaohuks.com我送給你一個阿菡,要是神不喜歡的話,它可以讓我死。可是我只有一個人,我沒有第二條命去幫你換瞳媽媽了啊,難道你想把咱們可愛的小藤妹妹也搭進去?
易又笑了。而我要到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才能認識到那個笑容的恐怖之處。
那天晚上沒有人知道月亮有沒有重新變圓。因為早晨以前滿湖上瀰漫開了大霧。天還是會亮起來,我們能夠見到的世界裡只有霧和水。我們沒有在第二天裡被水淹死,但是在那一整天裡我們極目四望,能夠看見的還是隻有霧和水,還有我們樓車前邊,樓車後邊,蜿蜒不見頭尾的人口和牛馬。
菡和瞳仍然在寫和扎刺,白種女人已經被翻過面去,口鼻朝下。往她的右邊肩胛骨頭上開寫的是: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居家誡爭訟,訟則終兇;處世誡多言,言多必失。
書奴展腕大寫,字體也突然變作狂草:"勿恃勢力而凌孤寡;毋貪口腹而恣殺牲禽".而後她恢復成為行書。到這裡已經有了五十八個字符,於是女人船長又被抓握住滿頭金黃的長髮拖拽起嘴臉來,撬開嘴
接連著拔掉了三顆牙齒。所有的人口和牛馬在水裡吃,在水裡睡。我們在易公主的樓頂花園上守過了兩夜和兩天。兩天以後的第三個傍晚滿湖水汽升高上去變成了雲朵。我們在滿天的火燒雲層以下看到有泥土和草,它們離開水濱向高處延伸出去變成陸地。在廣大的草原漫坡之後,蜿蜒伸向大陸盡頭的長山餘脈上,覆蓋著重疊錯雜的森森林木。
從淺水裡碌碌滾動上岸去的八個車輪輻條裡,編織進去八個赤女人的腿和腳。還有很多死掉的女人在沿路上扔進了水裡,因為沒有空地掛她們的身體了。
在經過了那么久的孤單路程之後,我們才第一次在湖畔見到了很多其它的人。正如易在她的誓願中表達的那樣,巴人是在湖水周邊生長的民族,但是他們也需要樹和土地。他們國家在這個接近蚌城港口的山林中設置有采樹營地,可以為蚌城的海運修造提供物料。伐木和運木仍然是需要大量勞力的行業,供給奴隸們居住的木製籠屋幾乎是成群連片地佈滿了半座坡地,房屋近旁聳立起一座一座的原木堆垛。泛黃的湖水已經上漲到了距離他們住所和堆場不足半里路的地方,而整座工場的木奴們仍然在監工的嚴厲管制之下繼續勞作。因為按照往年水情的常理,關閉工場的規定時間還要等到一個月之後。
易的宮殿搖搖晃晃地行駛上斜坡,停止在湖邊高地的坡樑上。和平行程裡的每一晚宿營相同,我們周圍的大片荒野立刻變成了一座喧鬧的城市。而工場當天的的勞動還沒有結束,奴隸們正在將砍倒的大樹從更遠的森林裡運送回來。那是一條由綿延不斷的男女
體,脖頸和腳下的鐵鏈,以及他們搬運的巨型樹幹所組成的寬闊大路。這條道路從遠處山脈半
延伸下降,跟隨地勢幾經起伏之後,才經過我們的車邊通往木材堆場。那些大樹的圓周是一個男人都不能獨力合抱,更會生長到數丈高度,每一
原木都要依靠近百名人工使用
長的繩纜奮力拖拽,歷經幾乎半天才能走完大概五里的路程。由於連
浸潤的雨水,一路碾壓擦劃的重柱小枝,再加上層層踩踏過去的紛亂赤足,他們的道路已經變成了一條深入地平兩尺,寬不止一丈的泥漿溝渠。人,以及樹,在漿水中翻滾跌爬,不論男女,從體到貌,都是像極了一群地獄下的小鬼。跟在岸沿上的監工們完全沒法分辨出青紅皂白,揮起長鞭澆花一樣的潑灑下去。反正就是那么首尾五里的永遠人生路,只要能有本事少用兩刻三刻的爬完一次,就能少捱到五下十下的鞭子吧。
還在這天傍晚我們棄水登陸以前,白人女船長的身前身後已經扎刺完畢一篇手書的朱子家訓。按照字數,她的牙齒也被完全拔光了。易公主想起來要問一句,她身上的這些……摸摸沒事吧?
凝血以後就不會有大礙了,瞳回答說。那就好,把她到湖邊上洗洗,又是墨又是血的。洗完以後抬去輪換幾輛車子,每車放過……半個時辰吧。今天大家整晚都幹活的,到她停下站來,正好就讓那些個管車子的歇一歇啦。
留下你的舌頭多用一個晚上。易低頭告訴白女人說,等到明天早上才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