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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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她到底是誰?我正經問你啊。海青對里昂說,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麼了?女朋友未來時。里昂說。
海青馬上轉身回去,拍拍金髮女郎的肩膀:嘿,聽見沒有,里昂今晚是什麼豔福——一個過去的女朋友,一個未來的女朋友!
金髮女郎從後視鏡裡看看我,溫柔得很。她穿一件黑的大
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領口太大,她一個肩頭
在外面。她的金髮不像其他美國女
那樣閃著清潔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麼捨得這麼溫柔美麗的小姑娘,讓她落到侉頭侉腦的海青手裡去了?在她的目光離開我時,我突然捕捉到什麼:同情。彷彿她的潛語是:我受完了,現在輪上你了;又彷彿是:你要好好待他。你會好好待他嗎?
…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著飛快刷過窗口的燈火。對於我,他似乎是說得過去了,為我找到了這一夜的避難所,並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個人說話,他也不必再盡職地和我對話。他和我之間有了種奇怪的距離。我很快發現他和所有人之間都有這個距離,它給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態,局外地聽著看著周圍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熱絡地什麼,是什麼使這些蠢話變得有趣,而他對一切熱絡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這樣把海青、我、金髮女郎之間的蠢話聽進去,含著輕蔑的微笑,允許這些蠢話進行下去。
海青要照顧前後都有聽眾,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說:里昂你知道嗎?王阿花找了個工作,上星期三去面審了。你知道工作是幹什麼的嗎?就是在臺燈罩上畫工筆畫。畫一個燈罩十二塊錢。不錯吧?其實畫一個要不了一小時。王阿花眼睛都畫成鬥雞眼了,阿花對吧?他拍拍金髮女郎的肩。
我這才明白過來,金髮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說:怎麼樣?王阿花這名字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為她起的。他又說: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氣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車禍的錢,什麼時候保險公司才能賠給你?
里昂一聲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經把錢貪汙了?告訴你,你不還我我只好一直讓王阿花畫燈罩畫下去。她畢業作品畫不出來你的罪過。阿花,你心裡有數:誰是真正的血鬼。
里昂說:你們那兒有吃的沒有?
王阿花說:有,海青說:沒有。倆人同時開口。然後海青說:王阿花就這點沒勁,除了實話什麼話都不會說。
王阿花是個寡言的女孩,同意什麼不同意什麼都是笑笑。但從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麼肯定,多麼執拗。
進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發現它是個舊倉庫,非常遼闊荒涼,天花板有兩層樓那麼高,窗子巨大,上面有無數塊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沒碎的玻璃全成了鉛。
里昂的手忽然捏了一下我的手,對我耳語:別出你的恐懼。
我對他笑笑,他也對我笑笑。在凱迪拉克車廂裡,我和他中斷了對話,而對話之下的卻都在進行。瞭解在持續的無言下面飛快成,此刻我們相顧一笑,已
得令人怦然心動。
海青和王阿花進門之後就飛快消失了。里昂把我領到一個空蕩蕩的場地,一個電爐在赤的水泥地面上,上面坐了口不鏽鋼大鍋。整個空間的闊大把原本不小的物件
得不成比例。我和里昂都顯得不成比例地小。我環視周圍,看見一個冰箱,一張餐桌和四把形狀各異、新舊有別的椅子不著邊際地擱置在空曠中。里昂招呼我坐下,
待說那把白
椅子比較牢靠,也比較舒適。他像主人一樣走向冰箱,拉開門,眼睛在裡面搜尋。冰箱沒有啟動,里昂告訴我它即便啟動也不會比這房子本身的溫度低多少。他在昏暗的冰箱裡翻箱搗鼓了一陣,找到兩捆蘆筍。走到遠遠的角落,消失在一塊布門簾後面。我發現在這房子內,從一處到另一處必須步行頗大的距離。從冰箱到電爐至少得步行二十秒鐘,而從我所坐的椅子到角落的布簾,就不能邁方步了,就得像里昂剛才那樣小跑。此時從布簾後面傳出嘩嘩的水聲。聲音在光禿的牆壁與地面上飛濺,迴音十分喧譁。里昂手捧著洗過的蘆筍從布簾後面復出,告訴我可以進入簾內去方便。
我步行了頗長時間,才到達這個“寫意”的衛生間,發現只有一個水泥砌的方形水池,和國內的公用水池近似。水池上方有個大的水龍頭。大概在三十年代這倉庫剛建成時它就在這裡了。我研究著水池的多用
,判斷是:只有攀到它的一掌寬的池沿上,兩隻腳各踩住長方形的一條邊,面朝池內蹲下——一個多麼不雅的、雜技般的姿勢。
這時里昂遙遠地指教著我:手抓住水龍頭,抓穩了再蹲下。沒錯,姿勢很難看,不過誰也看不見你!
我按他的教練進行每一招式,完成了動作,放出碗口的水
,沖洗了水池,下水道發出低迴深沉的聲響,如同消化力極其強大的腸道。我係著褲子,一面任水龍頭宣洩。我想,清洗食物和排洩之間,只隔著這股水
。正如
漢們和海青、王阿花之間,僅是牆外野營和牆內野營的區別。
我對著水池上方一塊鏡子理頭髮,隔著布簾大聲問里昂:洗澡也是這裡嗎?
里昂大聲回答:對呀。所以海青和王阿花從來不冒。
我走出“洗手間”說:冬天怎麼辦?也洗這麼冷的水?
很多闊人不是自找的洗冷水澡嗎?在闊佬那兒,什麼自作自受都是療法。
我徒步走到電爐旁,大鍋裡發出轟轟的響聲,如同一隻鍋爐。里昂揭開鍋蓋,把蘆筍一掰斷,捨棄尾部。我照他的樣子做起來。蘆筍應該在兩星期前被吃掉,現在只剩前面三分之一的綠
了。我學著里昂把擇出的蘆筍投入沸騰的大鍋。裡面是半鍋氣味豐富的湯,一些禽或獸的白骨沉沉浮浮。里昂告訴我,這是海青和王阿花的“天長地久湯”不斷扔生
、鮮蔬菜進去,鍋內永遠不枯。
我說:這些蘆筍可不能算鮮了。
他說:很新鮮啊——上禮拜才買的。
我說:蘆筍應該這禮拜買,這禮拜吃。
他說:你想吃這禮拜的新鮮蔬菜?他笑眯眯攪動稠厚的一鍋湯,接著說:那你下禮拜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