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不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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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合院的房子裡面一個天井,裡面種著花、養著雞、曬著老闆一家人的衣服。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掃地煮飯,四個男人戴著他們兩邊向上卷的帽子圍著打紙牌。而我,靜靜的坐在大雜院中看一本中文書。因為腸炎方愈,第一只走了不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塊已經爛了,小粉蟲在房間裡不斷的落下來。上沒有氈子,白單上一片的蟲,擋也擋不住。

“我的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間來說。

“可以,晚上睡在單下面。”我頭也沒抬的回了一句。天氣仍是怪涼的,這家小客棧堅持沒有氈子,收費卻是每個房間二十個連比拉,還是落蟲如雨的地方,只因他們是這城內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將就了。

問問旅舍裡的人第二天計劃要去的山谷,一個七八小時車程距離,叫做“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沒有人知道。他們一直在收聽足球賽的轉播,捨不得講話。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舊都,只因當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發現了銀礦,人口才往那兒遷移了。一條長長的大街,幾十家小店鋪,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幾家飯店,就是城內唯一的風景了。當然,為了應應景,一小間房間,陳列著馬雅文物,叫做“博物館”小城一家雜貨店的後院給我們找到了。極陰暗的一個食堂。沒有選菜的,老婦給了煮爛的紅豆,兩塊硬硬的,外加一杯當地土產的黑咖啡,便收六塊連比拉,那合三塊美金,同吃的還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樣價格。

雖然報社給的經費足足有餘,可是無論是客棧和食堂,以那樣的水準來說,仍是太貴了。

照相膠捲在這兒貴得令人氣餒,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帶過來的,而我們有三架照相機。

黃昏時我們在小城內慢慢逛著沒事做時,看見大教堂裡走出來一個拿著大串鑰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過去。

“來吧!米夏,開心點,我們上塔頂去!”我大喊起來。老人引著我們爬鐘樓,六個大銅鐘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時代送過來的禮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靈魂。那個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鐘樓裡度過了。

我由塔邊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頂,在上面來來回回的奔跑。

半生以來,大教堂不知進了多少座,在它屋頂上跑著卻是第一次。不知這是不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它看見我因此那樣的快樂,是不會捨得生氣的。畢竟小城內可做的事情也實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初開始時確是新鮮而有趣的事情。十七八歲的男孩算做車掌吊在門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車尚沒有停穩他就跳了下去,理所當然的幫忙乘客搬貨物和行李,態度是那樣的熱心而自然,拚命找空隙來填人和貨,車內的人擠成沙丁,貨裡面當然另有活著的東西;瘦瘦的豬,兩隻花雞。因為不舒服的緣故,那隻豬沿途一直號叫。一對路邊的夫婦帶了一臺爐子也在等車,當然爐子也擠進來了,夫婦兩人那麼幸福的靠在爐子邊,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貴了。

泥沙飛揚的路上,一個女人拿著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車,裡面飛奔出來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做母親的迫不及待的將手中幾片薄餅乾散了出去。那幅名畫,看了叫人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兒是青鳥不到的地方,人們從沒有聽過它的名字,便也沒有夢了。

米夏與我一個村一個鎮的走。太貧苦的地方,小泥房間裡千篇一律只有一張吊。窗是一個空框框,沒有木板更沒有玻璃窗擋風。女人和一堆孩子,還有壯年的男人呆呆的坐在門口看車過,神茫然。他們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長著一棵桔子樹,一些玉米稈,不然什麼也不長的小泥屋也那麼土氣又本分的站著,不抱怨什麼。

看見下雨了,一直擔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衝化掉,一路怔怔的想雨停。

宏都拉斯的確是景如畫,松林、河,大山,深藍的天空,成群的綠草牛羊,實在是一幅幅大氣魄的風景。只是我的心,忘不了尚途那些貧苦居民的臉孔和眼神,無法在他們善良害羞而無助的微笑裡釋放出來。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旅行了十天之後,方抵達宏都拉斯與瓜地馬拉的邊境。馬雅人著名“哥龐廢墟”便在叢林裡了。

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著轉車來,是不必那麼多時間的,只因每一個村落都有停留,子才在山區裡不知不覺的去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盡是紅斑,頭髮裡也在狂癢。那麼荒涼的村落,能找到地方過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麼抱怨了。

還是喜歡這樣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館清談又是充實多了。

到了鎮名便叫“哥龐廢墟”的地方,總算有了水和電,也有兩家不壞的旅舍,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的問旅舍的人供不供熱水,得到的答覆是令人失望的。

山區的氣候依舊爆炸冷,決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業城“聖彼得穌拉”再找家旅館全身大掃除吧!這片馬雅人的廢墟是一八三九年被發現的,當時它們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和樹木掩蓋了近九個世紀。據考證,那是公元后八百年左右馬雅人的一個城鎮。直到一九三o年,在發現了它快一百年之後,才有英國人和美國人組隊來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整的石雕,而今並不在宏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館和波士頓了。雖然這麼說,那一大片叢林中所遺留下來的神廟,無數石刻的臉譜、人柱,仍是壯觀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廢墟最高的石階頂端,託著下巴,靜靜的看著腳下古時稱為“球場”而今已被一片綠茵鋪滿的曠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軀在馬雅人正在打美式橄欖球,口中狂嘯著滿場飛奔。

千古不滅的靈魂,在我專注的呼喚裡復活再生。神秘安靜佈滿青苔的雨林裡,一時鬼影幢幢。

我撿了一枝樹枝,一面打草一面由廢墟進入叢林,驚見滿地青苔掩蓋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臉,枕頭般大的一塊又一塊。豔綠的臉啊!

一直走到“哥龐河”才停了腳步,河水千年不停的著,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沒有進入樹林,在石階上坐著,說林裡有蛇。竟不知還有其他或許更令他驚怕的東西本就繞著他,只是他看不見而已。

當我們由“哥龐”到了工業城“聖彼得穌拉”時,我的耐力幾乎已快喪失盡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鋪了柏油的,問題是小巴士車墊的彈簧一隻只破墊而出,坐在它們上面,兩個位子擠了三個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腳下一隻花雞扭來扭去,怕它軟軟的身體,拚命縮著腿。這一路,兩百四十多公里結結實實的體力考驗。

下車路人指了一家近處的旅館,沒有再選就進去了——又是沒有熱水的,收費十幾美金。

米夏捉了一隻跳蚤來,說是他房間的。

本想叫他快走開,他手一鬆,跳蚤一蹦,到我身上來了,再找不到它。

自從初來宏都拉斯那得了一場腸炎之後,每午後都有微燒,上也因發燒而潰爛化濃了,十多來一直不肯收口結疤。

為了怕冷水沖涼又得一場高燒,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去了北部加勒比海邊的小城“得拉”再洗。仔細把臉洗乾淨,牙也刷了,又將頭髮梳梳好,辮子結得光光的,這樣別人看不出我的秘密。雖然如此,怎麼比都覺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潔的人。

那一晚,放縱了自己一趟,沒有要當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國飯店,好好吃了一頓。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個夢,夢中,大巴士——那種叫做青鳥的乾淨巴士,載了我去了一個棕櫚滿布的熱帶海灘,清潔無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劃一個人的名字。划著划著,那人從海里升出來了,我狂叫著向海內跑去,他握住了我的雙手,真的到還是溼溼的,不像在夢中。

由“聖彼得穌拉”又轉了兩趟車,是大型的巴士,也是兩個人的座位三個人擠了坐,也是載了貨。它不是夢中的“青鳥”

“得拉”到了,下車看不到海。車站的人群和小販也不同於山區小村的居民,他們高瘦而輕佻,不戴大帽子,不騎馬,膚不再是美麗的棕,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國殖民地似的大木頭房子佔滿了城。過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國人,荷蘭人,甚而十九世紀末期美國水果公司移來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內陸,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擴張。

一個同樣的小國家,那麼不同的文化、人種和風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於天主教了。那片海灘極窄,海邊一家家暗到有如電影院似的餐館就只放紅綠的小燈,狂叫的美國免費歌曲汙染了大自然的寧靜,海兇惡而來,天下著微雨。

城裡一片垃圾,髒不忍睹,可惜了那麼多幢美麗的建築。十幾家大規模的彈子房比賽似的放著震耳聾的噪音。唉,我快神經衰弱了。

菜單那麼貴,食物是糙的。旅館的人當然說沒有熱水。這都不成問題了,只求整個的城鎮不要那麼拚命吵鬧,便是一切滿足了。

夜間的海灘上,我撿了一隻垃圾堆裡的椰子殼,將它放到海里去。海衝了幾次,椰子殼總是去了又漂回來。酒吧裡放著那首iloveyoumorethanicansay,中文改成“愛你在心口難開”的老歌。海裡,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煙——。

我在海邊走了長長的路,心裡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沒有釋放自己的其他辦法,跑進旅館冰冷的水龍頭下,將自己衝了透溼透溼。

這個哀愁的國家啊!才進入你十多天,你的憂傷怎麼重重的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來的車程上,一直對自己說,如果去住觀光大飯店,付它一次昂貴的價格,換一兩浴缸和熱水的享受,該不是羞恥的事情吧!

可是這不過是行程中的第二個國家,一開始便如此嬌弱,那麼以後的長程又如何對自己代呢?畢竟這種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穫而值得的。

經過路旁邊的水果攤,葡萄要三塊五連比拉一磅,氣起來也不肯買。看中一幅好油畫,畫的就是山區的小泥房和居民,要價四千美金。我對著那個價錢一直笑一直笑,窮人的生活真是那麼景如畫嗎?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沒有熱水的旅舍去住,他抗議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沒理他,嘩嘩的打開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沖洗起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塵埃和疲倦來。

旅舍內關了三整,寫不出一個字。房間換了一間靠裡面的,沒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紙鋪在上寫,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淒涼的村莊。家徒四壁的泥屋,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神就是愛”想起來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可是不敢積功課,不能積功課。寫作環境太差,亮度也不夠。不肯搬去大旅館住,也實在太固執。這兒三觀光飯店連三餐的消費,可能便是山區一貧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雖說一路分給孩子們的小錢有限,報社經費也豐豐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臉,仍是不忍在這兒做如此的費。窗外的孩子餓著肚子,我又何忍隔著他們坐在大玻璃內吃牛排?當然,這是婦人之仁,可是我是一個婦人啊!最後一要離去宏都拉斯的那個黃昏,我坐在乞兒滿街的廣場上輕輕的吹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個趕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裡買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紀念吧!便在那時候,一輛青鳥巴士緩緩的由上街開了過來。米夏喊著:“快看!一隻從來沒有搭上的青鳥,奔上去給你拍一張照片吧!”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著我的歌。

什麼青鳥?這是個青鳥不到的地方!

沒有看見什麼青鳥呢!

後記宏都拉斯是一個景壯麗,人民有禮,安靜而有希望的國家。他們也有水準極高的工業,城鎮和住宅區。這篇文字,只是個人旅行的紀錄,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窮鄉僻地,所處的亦是我所愛好最基層的大眾。因此這隻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聞所見,並不能一概而論,特此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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