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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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就不是一隻螞蟻?

"哎喲瞧這個小不點兒,腦袋跟我的拳頭一樣大。"大表姑的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孔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的第好幾百代的孫子,所以大表姑姓孔,她把我的第一個帽子套在他的拳頭上。

醫生嫌我尺寸不夠,放我在暖箱裡象烤麵包一樣烤了好幾天。

幾天之後抱回家,醫生給大表姑一份菜單,大表姑就開始在廚房裡轉圈,所有的東西經她又切又剁又熬都變成湯灌進我嘴裡。一個月後,她看看我:"這孩子胖得有點兒不對頭,腳脖子得連腳都顯不出來啦!"她捏捏我腳脖子下面的腳趾頭,然後衝我笑、招手、做鬼臉兒。

我沒有反應。

"媽呀可不得了啦!吃傻啦!"我又被抱回醫院做人工體

一個月後我瘦下去有了腳;再過一個月我往長里長了;再過一年我能哭能笑能坐能站能說能走能跟螞蟻說話了;再過幾年螞蟻搬家的時候,我能拿開水把它們全燙死了;這兒就是我的家。

"大米飯,炒雞蛋,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肚肚、拉了一褲褲,上河邊、洗褲褲,蛤蟆鑽了一褲褲,鑽褲褲,咬股。"大表姑哼著歌兒抱著我邊搖晃邊在院子裡走。爸爸媽媽的呼嚕聲衝出北屋大窗子,太陽照在海棠樹葉的蟲卵上。"大表姑今天吃什麼呀?"

"吃藤蘿花兒。"前院的藤蘿架,只剩下藤蘿遮住太陽沒了花香氣。大表姑把藤蘿花兒們拿個大杆子捅下來,撮進籮筐,放在蒸鍋裡蒸了,拌上大蒜和鹽,還是紫絨絨的、香氣撲鼻,但不知是花香還是大蒜香。

"哩咯楞、哩咯楞,有個小孩兒叫孔融,從小就會謙讓人,吃梨專挑那小的,大的全都讓別人。哩咯哩咯楞楞哩咯楞。"大表姑把小人書全編成歌兒唱,難怪吃梨時誰都不願先拿,誰先拿誰就得當孔融。

我一睡著就長個兒,一長個兒就夢見從懸崖上掉下去呼悠的一下,嚇醒了,大表姑就說:"又長個了。"蟲趴在桃花下盯著我脖子;羊在棗樹下盯著貓;王八從水缸裡爬出來拱進土裡逃命;刺蝟看著葡萄冒酸水;兔子偷吃了牡丹花······大表姑把四合院辦成飼養場,哥哥非要在門前種麥子。節時全家吃那個地窖裡存了半年的西瓜,本是一盆湯,大表姑還是說"吃個新鮮!"北屋正房裡放著一個夜裡會發光的塑像,是偉大領袖卻長得象我媽!"這孩子你怎麼胡說八道?可不敢!"大表姑瞪著小眼睛嚇唬我,她笑皮不笑。

"你們是祖國的花朵,你們是世界革命的希望,你們要學會文明禮貌,明天外賓來的時候要主動抱住他們親,誰放了?"幼兒園的老師問。

小朋友們互相看。

"好,現在你們互相聞聞股,誰的股臭就是誰放的,然後要把放的人揭發出來。"我們開始互相聞。每天老師都能教給一個互相揭發的新遊戲。敢揭發的人就是好孩子。我聞出旁邊的宋力的股是臭的,他說:"你要是敢揭發我,放了學我就打你。"我沒揭發他,老師讓我們互相揭發時,宋力就把我"揭發"了。

"好,你去場上晾晾臭味吧。"老師衝我說。她表揚宋力敢和壞人壞事作鬥爭,她說小朋友們從小要學會揭發壞人壞事!

我不敢揭發宋力,只好替他去場上晾味兒。

人幹嘛長鼻子?它從臉中間凸出來又噁心又難看,還老聞臭味兒。放學的時候,公共汽車上的那些大人們拼命擠在人群裡偷偷放,每人揭發。如果需要,只要我們小孩兒能當英雄;我們個兒矮,老被擠在股們中間,還專門學過"聞股"。真正長得好看的人絕不會長鼻子。

媽媽帶我去考那個著名的小學,它有上百年培養大人物的歷史,第一個‮試考‬題就是:"籠子理應該關人還是關鳥?"收到入學通知書就成了領袖們的關心對象。領袖們請老師吃雪白的豬蹄子還送外國來的洋娃娃,洋娃娃們在專門的展覽室裡鎖者,老師說中南海里的豬蹄子比外面菜場裡賣的白多了。

領袖們揮著鏟子在照片上做示範勞動,誠心往衣服上補大補丁。大表姑照相時穿旗袍和皮鞋,她攢了一箱子"處理品",平常捨不得穿。

"我想當只蒼蠅。"我在作文裡寫。

和我分數一樣高的作文全釘在牆上作示範了,只有我和娃子的例外,她的理想是當"大師夫人"。老師當場一念,全體大笑,娃子就哭了。後來她再不要當大使夫人,永遠在作文裡寫要當撿破爛兒的。

語文老師說我有語言天才,但除非我把蒼蠅當階級敵人寫否則不給上牆展覽。她讓我加上:"讓嚴冬把我們給凍死吧!讓火把我們給燒死吧!讓下水道把我們給沖走吧!讓蒼蠅拍把我們給拍爛吧!讓毒藥······"啊喲喂。

"頭懸樑、錐刺骨·····"班主任老師說。

"萬惡的舊社會·····這課書的中心思想是·····"語文老師說。

"劉文學為了保護公社的白薯犧牲了是不是?反正,白薯的薯字要注意,不要寫成著作的著字!"書法老師說。

"雷鋒叔叔每天寫革命的記,你的記能拿出來發表嗎?如果不能發表就說明你的思想有問題!"少先隊輔導員說。

"蘇聯老大哥、中國小弟弟,見面握握手,要錢買糖吃。"跳皮筋兒的小孩唱。

"胡唚什麼?要死了你?不知道蘇修早修了?"一個老太太過來給了她一巴掌,揪著她耳朵回家了。

"其實人在一天天走向墳墓。"歷史老師在退休前最後一堂課上突然在黑板上畫了兩個小人兒,一個離墳遠、是我們,一個離墳近、是他。"不信你們每天早晨起時仔細想想看。"這是他最後一句話。

我嚇得睡不著覺,用被子堆成個棺材想像怎麼去討飯。衚衕口那家人坐在臨街的門坎上吃晚飯,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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