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還是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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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一起去看看昭昭吧。”我跟他說“我原本每隔兩三天就會過去陪她吃頓飯的。現在她住院了,我就只能帶一點她喜歡吃的東西進去,有時候還得躲著護士,一邊替她望風,一邊看著她吃完。很好玩的。”

“學會照顧人了。”他笑著在我腦門上彈一下。

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昭昭的病前面。他們三個人都互相不講話。是個奇怪的場景——因為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年長些,可能四十多歲——誰看得準中年男人的年齡呢,反正我覺得他們都差不多;另一個年輕些,可能比我大幾歲吧——好吧我其實也經常看不準年輕人的年紀。總之,這兩個人坐在那裡,都不講話。昭昭的眼睛漠然地盯著那二人之間的空氣中一個恰到好處的點。我們進去的時候,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中年人講的“我幫你在醫院又了一筆押金——不是公司的錢,公司的賬現在一塌糊塗,人人都來債,沒有錢了,我拿的都是自己的。你正在難處,我今後也不用你還…我在你爸爸這裡做了這麼多年,這點忙也該幫。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你接下來治病、上學都需要錢,我儘快吧——我去想想辦法,跟那幾個股東說說,他們這樣不管你也不像話…你家在龍城不是有親戚麼?他們能不能照顧你?”昭昭不說話。眼光輕微地躲閃著,像是小心翼翼地尋找到了一個乾淨的落腳的空地——那兩人的臉是一左一右的兩個泥水坑。

那人嘆了口氣“也對。這種時候,人家躲都來不及。你爸爸得罪過的人如今都抖起來了,在永川,現在真的是牆倒眾人推。不過有件事情應該算是好的,我們也找了點關係,你們家在龍城的那間房子應該可以還給你們,你耐心點,再等幾個月。”昭昭眼睛一亮,得救似的說:“南音姐。”那兩人也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告辭了,一切都順水推舟。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們,他們說的“幾個月”究竟是多久。三個月也算幾個月,九個月也是幾個月。可是對昭昭來講,這就是不一樣的。我問過她們病房的護士長——那是個溫柔漂亮的姐姐,她說昭昭現在的狀況其實是,她原先的慢病已經轉成了急的——可能我表達不準確,總之,就是很危險的意思——按照現在的情形,很多突發狀況都有可能。至於“突發狀況”指的是什麼,我也不願仔細想了。每當我把手伸進揹包裡,偷偷地摸一摸我藏在那兒的冰淇淋盒子,想象著昭昭淘氣地邊那抹油的樣子,我就覺得“突發狀況”也可以包括她偷吃冰淇淋吃壞了肚子,會給治療造成些障礙——說不定真的僅此而已呢,也不能全聽醫生護士的。蘇遠智非常無奈地搖頭道:“南音,你不能不相信科學。”但科學總是在危言聳聽——不對麼?科學一直告訴人們世界完全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但是又不肯對我們說哪怕一句“其實不用害怕的”後來,我的意思是說,很後來——當滄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發生過之後的後來,我常常會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螢火蟲。想起它們,我就有種衝動,想說一句“從前呀——”用來當做回憶往事的開頭。

也不知是不是在醫院待久了,醫院裡面那種不由分說的白就漸漸地侵襲了她。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倔犟地盯著我,那張臉明明是小麥的。現在不同了。

“鄭老師,”有一天她問哥哥“你覺得,我爸爸的案子會怎麼判呢?”

“這個,真的說不好。”哥哥真是從來都不撒謊的。

“爸爸會死嗎?”她平靜地笑笑,像是一個小孩子想要隱藏一張考壞了的試卷。

“這個應該不至於的。”哥哥也笑著搖搖頭,好像她的問題是“晚上會下暴雨嗎?”我想,也許哥哥是故意的。他不知該用什麼方式來安昭昭,於是他選擇了平淡地對待她所有的恐懼——敢承認的,和不敢承認的。

“昭昭,”我在旁邊嘴道“你為什麼喜歡陳醫生啊?”我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切好的蘋果瓣擺成一朵整齊的花——是我自己樂在其中,我總是能在這些無聊的小事情上找到快樂的。

她故作兇惡地瞪了我一眼。

“你說嘛,你告訴我他什麼地方好,也啟發我一下啊。”我打趣她“因為我實在看不出那人好在哪裡,長得又不帥,又總是一副很的德行。”

“不許你這麼說!”她果然氣急敗壞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

“哪裡了不起嘛。”我笑著欣賞她中計的模樣。哥哥在一旁悠閒地伸了個懶,表示女孩子之間的爭端他不參與。

“他救過我,還有…跟你說不清楚,說了你也不懂。”她咬了咬嘴,像是不計後果那樣追加了一句“以為誰都像你啊,只喜歡長得好看的人,那麼膚淺。”

“你深刻!”我衝她嚷起來,我們已經有那麼久沒有這樣互相鬥嘴了。

就是在次黃昏,昭昭被推進了重症監護室,她在裡面待了48小時。但是,在最初,我們誰都不知道那場刑罰48小時就可以結束。我並沒有跟哥哥——不,我沒有跟任何人講過我心裡在想什麼。我沒法解釋那種偶爾幽靜地滋生的期盼是為什麼。沒有辦法,我只能艱難而不情願地承認那就是期盼,我沒有期盼昭昭死掉,我只是期盼結局能快一點來臨。沒有多少人的生命是一場彩的球賽吧,到了末尾處,觀眾和場上的球員都已不約而同地意興闌珊,只等著哨聲吹響了。也許有的人的生命可以的彩紛呈地變成眾人記憶中、時間荒原上的紀念碑。但,那真的不是我們能說了算的事情。

在第30個小時的時候,我把蘇遠智送上了回學校的火車。八月就要結束,早已立了秋。我在站臺上死命地擁抱他,他在我耳邊說:“我很快就會回來了,國慶節而已。”一種不知從哪裡來的恐懼和離別的纏綿狠狠地糾纏在了一起,我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就像是那個怎麼也捨不得離開地球的夏天。

從火車站回來,我就徑直去了醫院。我知道,哥哥一直在那裡。

我看到他一個人坐在走廊的另一端,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也許還有供雙手停泊的膝蓋。原先我其實並不知道,為何對他而言,昭昭那麼重要,現在,我不去問了。我知道他總是希望憑一己之力,讓他在乎的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沒那麼糟糕。他一直都是這樣對我的。只是,昭昭不是我,昭昭完全不懂得配合他——準確地講,無法配合他的,是昭昭的命運。可我知道怎麼配合他,比如說,我從沒有跟他提過我去廣州那幾天發生的所有事,我覺得我可以和姐姐聊,但是我不能跟他聊。因為——那樣的南音會給他造成困擾,在他眼裡,南音是那樣單純和美好,以至於所有的缺點都可以當成優點那樣去欣賞。他也許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恪守著這個默契。

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他只有我。可是我又會覺得,有我還不夠嗎?

陳醫生的白袍出現在那一排藍的塑料椅子之間。不知為何,他在哥哥的對面坐下了。

“她這次過去了。”陳醫生說“再過一會兒,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您無論如何都得救她。”哥哥說。

陳醫生輕輕地點了點頭“我會。”

“這孩子的爸爸已經要進監獄了,無論如何,請您治好她。”哥哥的聲音聽上去平穩而沒有起伏,所有的熱切都像是彈力十足的口香糖那樣,粘在字裡行間。

可是陳醫生卻無動於衷,他非常禮貌地笑笑“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我都會盡全力。”哥哥略微抬起眼睛,用力地看著他的臉“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爸爸的判決下來那天,他們得再見一面。”陳醫生站起身,兩手隨意地放在白衣的兜裡——他穿白衣的樣子比著便裝的時候看上去篤定很多——他說:“我不過是個醫生,您不過是個老師,咱們誰也不是聖誕老人。”說完,他就轉身走了,澤略微黯淡的牆上突然奇蹟般地張開一張沒有牙齒的嘴——因為門和牆是一模一樣的顏,他走進了那張蒼白無力的大嘴裡面。哥哥依舊坐在那裡,維持著略微仰著頭的姿勢。

這個可惡的傢伙他怎麼不去死呢。其實我知道他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我恨他那種挑釁一般的從容。他有什麼權力把別人的期待像球一樣擊出去,只因為他有能力救人的命,而我們沒有?

我終於坐在了哥哥旁邊。我想要假裝我完全沒有聽到剛才的對白,可是我隨後發現,哥哥完全不在意我聽到沒有,準確地說,他沒有在意我已經來到了他身邊。我嘆了口氣,把我的手心緩緩地覆蓋在他青筋微的手背上。

“哥,你這段子瘦了。”我說。

他側過臉來看了我一眼,像是嘆氣那樣笑了笑,說:“沒有。”昭昭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深夜。她睜開眼睛以後,第一句話是:“陳醫生呢?”不知道在沉睡的鬼門關那裡發生過什麼,總之,她的臉看上去就像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有種什麼強大的東西漂洗過了她,在它面前,她毫無障礙地袒了自己所有的稚氣。

哥哥對她笑了,哥哥慢慢地說出來四個讓我都深意外的字“生快樂。”

“昭昭你十八歲了呢!”我跟著歡呼起來。她詫異地望著哥哥,害羞地垂下睫,她垂下眼睛的樣子總能讓我心裡一陣淒涼。

“有禮物給你。”哥哥說著拿出來他的手機,開始在通訊錄裡面翻找,撥號的同時,按下了“揚聲器”電話接通的長音單調地響徹了房間,信號可能不大好吧,帶著一點“沙沙”的雜質,像是某種為了活著而活著的昆蟲。

“喂?昭昭?”電話那頭的聲音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的口,連我的耳朵裡面都在輕微震顫著它的餘音,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昭昭,生快樂,你要加油,把病治好。”是那個曾經說要殺她的陌生人。李淵。

昭昭的口劇烈地起伏著,似乎不知道該拿掌心裡那個手機怎麼辦了。哥哥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有成竹。

“昭昭,就這樣吧。”李淵的聲音也不似剛剛那麼生硬了“你不用跟我講話,我就是想跟你說,你得相信自己,你很快就會出院了。”他就這樣,突兀地掛了機。哥哥看著我,滿臉得意之“其實我跟這個傢伙一直都有聯繫。我好不容易才說動他。”昭昭突然丟掉了手機,像只小動物那樣鑽到了哥哥懷裡。她的聲音似乎全都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憋在了喉嚨裡面,她倔犟地說:“這人真沒出息…不是想殺我嗎?放馬過來呀,我又不怕…”就在哥哥的手掌像雨點那樣輕輕地在她脊背上著陸的瞬間,她哭了。

昭昭的眼淚接了九月的來臨,零點報時的提示聲恰好響起來。那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昭昭的生究竟是8月31號,還是9月1號呢?因為哥哥給他送禮物的時候,恰好是兩個子就要接的時候呀。我甩甩頭,覺得面對此情此景,我還在想這個,真是無聊。

可是第二天黃昏,當我重新回去醫院的時候,昭昭已經不見了。

雪白的鋪疊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場夢中倏忽而降的大雪,掩蓋了所有昭昭的氣息。護士告訴我,她出院了。我說這怎麼可能,她剛剛才被搶救過。那個護士淡淡地說:“對啊,她前兩天住icu,押金全都用完了。我們給她在龍城的親戚打電話,要他們來錢,結果來了一個人,給她辦了出院手續,剛走沒多久吧。”

“她怎麼可以出院嘛!”我想是耍賴那樣對這個沒有表情的女人喊了起來“你明明知道她不能出院的!你直接殺了她算了!”她用一種“見怪不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有什麼權利決定病人出院不出院?是她家的人說不治了,主治醫生也簽了字…”我聽不下去了,轉身跑出了病房,在門口撞到了那個我最喜歡的護士長,我猶豫了一下,又跑了回去,不容分說地搶過來她手裡的一個筆記本,寫下了我的電話“對不起,要是昭昭又回來了,我是說,萬一您又看到她了,給我打電話,謝謝您,拜託啦。”然後我又開始奔跑,因為我害怕聽到她拒絕我。

我需要穿過半個城市,才能到達她之前借住的,江薏姐的家。黃昏讓我膽怯。要是她不在這裡怎麼辦呢?鬼知道她的親戚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到底要不要給哥哥打電話呢?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哥哥在學校裡一定很忙的…實在找不到的時候再說吧,總不能什麼都依靠哥哥。鄭南音我命令你冷靜一點,你聽見沒有你給我冷靜一點,你再這樣像個強盜一樣砸門鄰居該報警了,你就算是把門拆下來她不在就是不在啊…門突然打開的時候我像個丟人的木偶那樣一頭栽進了屋裡,幾乎半跪在地上,像是給昭昭請安,惱羞成怒地盯著她“誰叫你出院的,你有沒有腦子啊,你這樣會把我哥哥急死的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懂事呢?你家的親戚沒有人你以為誰都像他們一樣啊,哥哥今天就去學校裡幫你想辦法了!學校有救助困難學生的基金的一定可以到一點錢。你現在給我滾回醫院去你聽到沒有啊…”她安靜地打斷了我“我用不著學校,沒有人會幫我的。”她整張臉都洋溢著一種乾淨的,溫度很低的悽。真奇怪,此時此刻的她比平時的任何時候都像個女孩子。她穿了一件領口很大的白裙子,短短的裙襬像是層層疊疊的香草聖代。她的短髮長長了些,有點蓬鬆地遮擋住了她的額頭。她居然塗了口紅——我認識這個顏,這口紅是她在我們家住的時候,我送給她的。

客廳深處半開著的房門邊匆匆閃過了一個人影。我希望我沒看清楚那是誰,但是,我就是看見了。

她由衷地對我笑著,她說:“南音姐,你走吧,我真的約了人,我有事情。”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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