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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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

風撲面,繁星在天,繁榮的嘉興,夜市卻已在逐漸消沉了。

燈火漸少漸稀,行人漸稀漸無,由喧鬧而沉寂,由沉寂而復甦,由初蘇而再喧鬧…這正是千古以來,任何一個城市不變的節奏,一輛滿堆花粉的車子,被一個滿面得意的貨郎,由街頭推了過來,又消失在濃重的夜裡,風吹得車上的小鈴,叮鐺微鳴:到了這鈴聲搖曳的餘音,嫋嫋散盡,靜寂便完全將這條青石鋪成的道路沒…

咦!奇怪!

怎地還有兩匹鞍轡鮮明的健馬,停留在這無人的街畔?

噢!是了!

原來這間小小酒樓,直到此刻裡面還有客人!

門板已上起大半,一線昏黃的燈光,自門板的空隙中出,無力地投落在清冷的街道上。

從這空隙中望進去,你恰好可以望見一個身穿錦袍,肩寬窄,沉厚,卻又直的背影。

他緩緩轉回頭,濃眉深皺,目光炯然,利剪般向外掃了一眼——雖然他此刻已是不惑之年,但他的目光,的確還有著利剪般的銳利,似乎這一眼便足夠將那厚金的門板看穿!

目光一閃,他輕輕一聲嘆息,然後回身,濃眉皺得更緊,緩峻道:“天竟這般晚了!”突地重重一拍桌面,“我就不信這偌大的嘉興城,竟會沒有一家空著的客房!”桌上零亂的杯盆碗盞,被他這隨手一拍,都震得跳了起來,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青衣窄袖,但卻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這衣著與頭飾,是多麼地不相稱,就正如她的目光與語聲的不稱一樣!

因為她的目光是溫柔的,語氣卻也有如利剪般明快。

她目光溫柔地望著對面的錦衣人,邊泛起一絲微笑,道:“也許真有大幫客商經過,不然哪有開店拒絕客人上門的道理,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人氣調目光是溫柔的,笑容也是溫柔的,但這種顯然是久經抑制和忍耐才養成的溫柔,卻絲毫掩不住她眉目間的剛健桀傲之氣,也就正如她己漸豐腴的體態,掩不住她身手的矯健一樣。錦衣耀目的中年漢子目光一落,微喟道:“話雖如此,但這嘉興城,一無武林人家可供投宿,難道真教我們餐風宿一宵不成調四顧一眼:“這酒店終不是長留之地呀!,,這昔年縱橫天下,四海為家,不知餐風宿多少次的武林健者,已因多年來的養尊處優,而消磨去他的鋼筋鐵骨,此刻竟為了一夜的宿處而不安,惶恐起來,若換了二十年前,他縱然在天下仁立三夜,只怕他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中年婦人輕輕一嘆,緩緩道:“我們連夜再趕一站,又有何妨。”錦衣漢子濃眉一皺,暴聲道:“再趕一站,我倒無妨,你…你…”表情突又變得十分溫柔,嘆道,“你難道忘了你已有六個月的身——”中年婦人秋波一轉,接口道:“你這人真是,在這裡說些什麼?”雙頰之上,居然隱現紅暈。

錦衣漢子皺眉道:“我叫你這次不要出來,你偏要出來,還一定要騎馬…唉,這是你第一次——”語氣突地一轉,接口道:“不知是男是女?武林中人若是知道‘鴛鴦雙劍,即將有後,必定又是足以轟動一時的大事!”雙眉微軒,神采飛揚,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那婦人面上的紅暈,卻更濃厚了,濃得有如胭脂!她垂下頭,低語:“我沒有什麼,還抵得住,這次事關係著我們的此後半生,也關係著我肚裡這孩子的一生,我怎能留在家裡不聞不問?”錦衣大漢雙眉再次一皺,沉聲道:“不知江湖傳言可是真的?我就不信那姓仇的真一一”忽地他不住咳嗽。

中年婦人依然垂著頭,語聲更低,道:“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和你說,怕你心亂!”錦衣漢子急問:“什麼事?”中年婦人緩緩道:“你可知道大哥這些年來,廣植勢力,不惜千方百計,收買武林人士的心,都是為了什麼?錦衣大漢皺眉道:“不知道,你怎地近年說話也變得吐吐起來。”中年婦人長嘆一聲,道:“十七年前,一個下雨的晚上,你和大哥,還有杜仲奇深夜出去搜尋青萍劍宋令公和巴山劍客柳復明的下落。”中年錦衣大漢道:“不錯,那天晚上的確下著雨,還有雷電,我知道你一向最怕雷聲閃電,就叫你和大嫂睡在一起。”目光一落,思回溯,沉聲低語:“那天晚上,雖然沒有尋得到宋老兒和柳道士,卻在無意間搶下一批紅貨,這件事老大和社仲奇都不知道——”他目光似有意,似無意,望了那中年婦人頭上的珠翠一眼,接道:“後來我與老大、杜仲奇會齊,回家的時候,你卻已經睡了!”中年婦人雙盾輕顰,沉半晌,道:“這件事我知道,可是詳細情形,你一直沒有告訴我,我也一直沒有問你,因為大嫂那天晚上對我說了一件事,我也一直沒有告訴你。”語聲微頓,半晌靜寂,一時之間,兩人心裡似乎都在想些什麼。

終於,中年婦人緩緩道:“那天半夜裡,雷聲很大,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哪知大嫂也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她才告訴我,說大妹子出來的時候,肚裡已經有了身孕。”嘆息一聲,加了句:“肚裡已經有了姓仇的孩子!”錦衣漢子濃眉一揚,目光閃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陣風自門隙中吹入,他只覺身上起了一陣寒意!

中年婦人默然半晌,又道:“當時我聽了她的話,心裡雖然也在吃驚,卻還是安著她,說:‘這孩子既然是你妹子生的,難道你妹子還會叫他來找你們復仇麼?’大嫂沒有說話,過了許久,她才嘆著氣道:‘大妹子要不是對她哥哥不滿,又怎麼會悄俏地溜走呢?。”說到這裡,她語聲一頓,方自接口道:“所以後來大嫂堅持不讓她女兒跟著大哥練武,而把她送到‘屠龍仙子’那裡去,也就是怕大妹子生的孩子去找他們報仇,現在一唉,時匆匆,那個孩子也該長大了。”錦衣漢子濃眉皺做一處,俯首沉思半晌,彷彿自語著道:“如此說來,近的事,難道真是那姓仇——”語聲突頓,大喝一聲:“是誰?”雙手微按桌面,身形反掠而出,凌空一轉,落在門隙邊,中年婦人亦自長身而起,於是她凸起的腹部,亦自現出桌外。

只聽門外一聲朗笑,一個清朗的語聲,含笑答道:“是我!”接著門板又被拉開一線,首先進來的,竟是這酒店的店夥。

錦衣漢子冷“哼”一聲,腳下微退半步,目光卻仍凝注門外。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一個錦衣華服,風姿颯的英俊少年,含笑走了進來,明亮的目光,先在那中年婦人身上一轉,瞬即停留在錦衣漢子的身上。

錦衣漢子目光凜然,緩級抬起手掌,握住畔的一柄裝磺得極為華麗的長劍劍柄,他的手指細長而有力,指甲更是修得光光禿禿,武林中人一望而知,此人定是劍法極高的內家劍手。

他自上而下,仔細將這華服少年瞧了一遍,目光緩緩轉向那垂手立在一旁的店夥,冷冷間道:“此人是誰?”那店夥見了他的目光,卻結結巴巴他說不出話來,華服少年抱拳一揖,含笑朗聲說道:“在下繆文,乃是這家酒店東主的知。”錦衣漢子冷哼一聲,沉聲道:“難道你是要來下逐客之令的麼?”

“繆文”抱拳笑答:“豈敢,豈敢,在下只是聽得這位店夥說起,有兩位氣度不凡的客人,今夜沒有宿處,是以特地趕來!”錦衣漢子面容略霽,“繆文”接道:“尤其是尊夫人身上似乎不便,兩位如不嫌在下冒昧,不妨到寒舍暫宿一宵。”錦衣漢子目光如電,又自上而下打量了他幾眼,突地冷冷道:“我與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對我的事為何如此熱心?”

“繆文”神似乎一呆,卻聽他厲聲又道:“你若對我有所圖謀一哼哼,那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繆文”木立半晌,突地仰天長笑起來,抱拳笑道:“好好,閣下既然懷疑在下別有用心,那麼就算小可多此一舉好了。”袍袖一拂,轉身而行。

昏黃的燈光,映得他縷金的長衫閃閃生光,錦衣漢子突地笑道:“兄臺慢走…”

“繆文”微微一笑,轉過身來,緩緩道:“有何見教,難道還要將在下一一一”錦衣漢子接口笑道:“在下前言,不過聊以相戲耳,以兄臺這般人品,心中怎地會有不端之圖謀。”回首望了那中年婦人一眼,又道:“你說是麼?”

“繆文”面上依然微帶笑容,對他這種前倨後恭的態度,絲毫不以為意,似乎天下任何事的發生,都早已落在他的算中。

他只是微笑說道:“如此說來,閣下如下嫌寒舍簡陋,便請委屈一宵,也好讓小可一盡地主之誼。”錦衣漢了連忙接口道:“既承抬愛,敢不從命。”轉首喝道:“店家,看帳!”

“繆文”微微一笑,隨手取出一錠銀子,拋到桌上,一面笑道:“閣下遠來是客,且讓在下做個小小東道。”錦衣漢了暗地高興,大笑道:“如此只得謝了。”那中年婦人亦自斂衽為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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