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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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是我住。我是為我父親做這件事。也許你不能理解這件事對我多麼重要。我是在那裡長大的,貧困和屈辱給我內心留下的創傷太深重了。窯的好壞,這是農村中貧富的首要標誌,它直接關係一個人的生活尊嚴。你並不知道,我第一次帶你去我們家吃飯的時候,心裡有多麼自卑和難受——而這主要是因為我那個破爛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農村箍幾孔新窯,在你們這樣的家庭出身的人看來,這並沒有什麼。但對我來說,這卻是實現一個夢想,創造一個歷史,建立一座紀念碑!這裡麵包含著哲學、心理學、人生觀,也具有我能體會到的那種動人心的詩情。當我的巴特農神廟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從這遙遠的地方也能受到它的輝煌。瞧吧,我父親在雙水村這個亂紛紛的‘共和國’裡;將會是怎樣一副自豪體面的神態!是的,我二十來年目睹了父親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歲時就為此而傷心得偷偷哭過。爸爸和他祖宗一樣,窮了一輩子而沒光彩地站到人面前過。如今他老了,更沒能力改變自己的命運。現在,我已經有能力至少讓父親活得體面。我要讓他脯站在雙水村眾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讓他晚年活得象舊社會的地主一樣,穿一件黑緞棉襖,拿一壓瑙嘴的長煙袋,在雙水村‘閒話中心’大聲地說著閒話,唾沫星子濺別人一臉!”孫少平狂放地說著,臉上淚滿面,卻仰起頭大笑了。

曉霞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臉深深地埋進他的懷裡。親愛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並且更深地熱愛他了。

“…你還記得我們那個約會嗎?”好久,她才揚起臉來,額前的頭髮,轉了話題。

“什麼約會?”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樹下…”

“噢…”少平立刻記起了一年前那個漫的約會。其實,他一直沒有忘記——怎麼可能忘記呢!不過,在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來的那次相會對他意味著什麼。

但無論意味著什麼,他都不會失約。那是他青的證明——他曾年輕過,愛過,並且那麼幸福…“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準時在那地方等你!”他說。

“為什麼不是活著!我們不僅活著,而且會活得更幸福…反正象當初約好的,咱們不一塊相跟著回黃原,而是同一個時刻猛然同時出現在同一個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動得渾身發抖哩…”他們在這裡已經坐了好幾個小時,但兩個人覺得只有短短一瞬間。

之後,少平帶著她去後山峁的小森林中轉了一陣。他摘了一朵朵金燦燦的野花,在她鬢角的頭髮裡。她拿出小圓鏡照了照,說:“我和你在一塊,才到自己更象個女人。”

“你本來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塊的男人都說我不象女人。我知道這是因為我的格。可是,他們並不知道,當他們自己象個女人的時候,我只能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大哥!”孫少平笑了。他很滿意曉霞這個表白。

“你願不願意到一個礦工家裡吃一頓飯?”他問她。

“當然願意!”她高興地說。

“咱們乾脆一起到我師傅家去吃晚飯。他們是一家很好的人。”少平接著給曉霞講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樣關照他的種種情況。

“那你一定帶我去!”曉霞急切著說。

少平十分想讓王世才和惠英嫂見見曉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麼一點虛榮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帶到某個人面前誇耀一下。他當然不敢把她帶到安鎖子這些人面前。但應該讓師傅兩口子和曉霞見見面。同時,他也想讓曉霞知道,在這偏僻而艱苦的礦區,有著多麼溫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

這樣,下午五點鐘左右,他們就從南山轉下來,過了黑水河,通過坑木場,上了火車道旁邊的小坡,走進王世才的小院落。

師傅一家三口人高興而忙亂地接待了他們。他們翻箱倒櫃,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來款待他倆。儘管少平說得含含糊糊,但師傅和惠英馬上明白了這個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麼人。聽說她是省報的記者後,他們大為驚訝——不是驚訝曉霞是記者,而是驚訝漂亮的女記者怎麼能看上他們這個掏炭的徒弟呢?

直到吃完飯,他們熱情地把少平和曉霞送出門口的時候,這種驚訝的神還掛在他們臉上。他們的驚訝毫不奇怪。即是大牙灣的礦長知道省上有個女記者愛上了他們的挖煤工人,也會驚訝的。這驚訝倒不是出於世俗的偏見,而是這種事向來就很少在他們的生活中發生!

當少平引著曉霞,下了師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鐵路上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點多了。再過一個多小時,他就要帶著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點緊張。曉霞第一次到一個危險的地方,他生怕出個差錯。好在王世才也知道了曉霞要下井,說他一會親自領著他們去。

現在,他們在黑暗中踏著鐵軌的枕木,肩並肩相跟著向礦部那裡走去。遠處,燈火組成了一個斕漫的世界。夜晚的礦區看起來無比的壯麗。曉霞挽著他的胳膊,依偎著他,動地望著這個陌生的天地。初夏溫暖的夜風輕輕吹拂著這對幸福的青年。在黑戶區的某個地方傳來輕柔的小提琴聲,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這裡呀!並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涼和莽;在這遠離都市的黑世界裡,到處漫著生活的溫馨…

曉霞依偎著他,嘴裡不由輕聲哼起了《格蘭特船長和他的孩子們》中的那支曲。少平雄渾的男中音加入了進來,使那花飛濺的溪變成了波濤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晚;即便沒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潔!

當他們忘情地在鐵路上走出一段後,猛然在旁邊的山崖下躥出一條黑影,徑直堵在了他們面前。

他們不由緊張地站住了。少平從輪廓上看出,這是他師兄安鎖子!

這頭變態的公牛要幹什麼?他是否發了瘋?

少平不由捏緊了雙拳。

“你們吃過飯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鎖子在說話。

“我聽說你的…女人來了。又聽說你們到師傅家去吃飯。我划算吃完飯天黑看不見路。就…”

“那你怎麼不上師傅家來?”少平沒有明白安鎖子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沒好意思。”安鎖子囁嚅說。

“我是專門拿手電給你們照路的,怕天黑,你們有個閃失…”天啊,原來是這樣!少平真想為他的“雷鋒神”而扇他一記耳光!

“走吧,我在前面給你們照路…”安鎖子殷勤地說。

他說著便調轉身,捏亮了手電——他們眼前即刻出現了一道多餘的光亮。

少平一時反應不過來他該怎麼辦。這傢伙!竟然幹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過,他覺,這令人厭惡的舉動似乎還不包含惡意。

他只好和曉霞在安鎖子照出的道路上繼續往前走。他給曉霞介紹說:“這是我們一個班的工人,叫安鎖子。”曉霞並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人,聽說這人和她的少平一塊幹活,趕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鎖子握手,安鎖子立刻把手電筒從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蓋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握了一下曉霞的手。

少平幾乎要笑了。唉,這個人…走到有燈火的馬路上時,安鎖子連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就說:“現在能看見路了…”說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現在,孫少平也無法理解安鎖子究竟為什麼要這樣。有些人的某種行為也許永遠使別人無法理解——甚至連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過,從內心深處,少平對他這魯的師兄倒也有一絲憐憫的溫情…這時,他們看見,宣傳部長正立在礦部門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著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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