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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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招工的人把他們領到住宿的地方時,他們熱烘烘的頭腦才冷了下來。他們寒心地看見,幾孔磚砌的破舊的大窯,裡面一無所有。地上鋪著常年積下的塵土;牆壁被煙燻成了黑
,上面還糊著鼻涕之類不堪入目的髒物。這就是他們住宿的地方?
煤礦生活的嚴峻初次展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在他們還來不及嘆息的時候,礦上的勞資調配員便象嚴厲的軍事教官一般,吼叫著讓他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背板,扛凳子。是的,既然到了煤礦,就別打算讓人伺候,一切要自己動手。背
板扛凳子算個
!更嚴厲的生活還在後邊哩!
一孔窯住十個人。大家剛支好
板,勞資調配員便喊叫去吃飯。
他們默默無語地相跟成一串來到食堂。一人發一隻大老碗。一碗燴菜,三個饅頭。
“有沒有湯?”有人問。
勞資調配員嘴一撇,算是回答:得了吧,到這裡還講究什麼湯湯水水!
吃完飯以後,這些情緒複雜的人重新返回宿舍,開始鋪,支架箱子。
現在,氣氛有所緩和。大家一邊拉話,一邊爭著搶佔較好的位;整理安放各自的東西。不管條件怎樣,總算有了工作嘛!
現在,這些縣領導的子弟們紛紛把包裹鋪蓋的彩塑料布打開。每人一大包,被褥都在兩套以上。整潔簇新的被褥一鋪好後,這孔黑糊糊的大窯
五顏六
,倒有點滿室生輝的樣子。眾人的情緒又隨之高漲起來。他們分別打開自己的皮箱或包銅角的大木箱,一次次誇耀似地把裡面的東西取出又放回…
只有孫少平一個人沉默不語。他把自己唯一的家當——那隻破提包放在屋後牆角那張沒人住的光板上。直至現在,這夥人誰也沒有理睬他。是的,他太寒酸了,一身舊衣服,一隻破提包,竟連一
起碼的鋪蓋也沒有。在眾人鄙視的目光裡甚至含著不解的疑問:你這副樣子,是憑什麼被招工的?
到現在,少平也有點後悔起來:他不該把那破被褥送了別人。他當時只想,既有了工作,一切都會有辦法的。沒想到他當下就陷入了困境。是呀,天氣漸漸冷了,沒鋪蓋怎麼行呢?更主要的是,他現在和這樣一群人住在一起!如果在黃原攬工,這也倒沒什麼;大家一樣犧惶,他決不會遭受同夥們的譏笑。
眼下他只能如此了——他身上只剩下了幾塊錢。他想,好在有一身絨衣,光板上和衣湊合一個來月還是可以的。一月下來,只要發了工資,他第一件事就是鬧騰一
鋪蓋。
現在,同屋的其他人有的在洗臉刷牙,洗漱完畢的已經坐在邊削蘋果吃;或者互相遞讓帶嘴紙菸和冒著泡沫的啤酒瓶子。
少平在自己的邊上木然坐了片刻,便走出了這間鬧哄哄的住所,一個人來到外邊。
他立在院子殘破的磚牆邊,點燃了一支廉價的“飛鶴”牌紙菸,一口接一口地著。此刻已經接近夜午,整個礦區仍然沒有安靜下來。密集而璀璨的燈火撒滿了這個山灣,從溝底一直漫上山頂。各種陌生而雜亂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溝對面,是一列列黝黑而模糊的山的剪影。
不知為什麼,一種特別愉快的情緒油然漫上了他的心頭。他想,眼下困難又算得了什麼呢?不久前,你還是一個漢,象無
的蓬叢在人間漂泊。現在,你已經有了職業,有了住處,有了
板…麵包會有的,牛
會有的,列寧說。嘿嘿,一切都會有的…他立在院子磚牆邊,自己給自己打了一會氣,然後便轉身回了宿舍。
現在,所有的人都矇頭大睡了。
少平脫下自己的膠鞋,枕著那個破黃提包,在光板上躺了下來。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踏實。各種聲響紛攏著他。尤其是深夜裡火車汽笛的鳴叫,使他到新奇而
動。此刻,他想起故鄉村莊,碧水漣漣的東拉河,悠悠飄浮的白雲。廟坪那裡棗林興許已經半紅,山上的糜谷也應該泛起了黃
,在秋風中飄溢出新鮮的香氣。還有萬有大叔門前的老槐樹,又不知新添了幾隻喜鵲窩…接著,他的思緒又淌回了黃原:古塔山,東關大橋頭,沒有門窗的窯
,躺在麥草中
體的攬工漢…第二天早晨起
後,同屋的人顧不上其它,先紛紛跑出窯
,想看看大牙灣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夜晚燈火造成的輝煌景象消失了。太陽照出了一個令人失望的大牙灣。人們臉上那點本來就不多的笑容頓時一掃而光。礦區顯出了它的放、雜亂和單調的面目。這裡沒有什麼鮮花,沒有什麼噴泉、林蔭道,沒有他們所幻想的一切美妙景象。有的只是黑
的煤,灰
的建築;聽到的只是各種機械發出的
野面嘶啞的聲音。房層染著菸灰,樹葉蒙著煤塵,連溝道里的小河水也是黑的…大牙灣的白天和夜晚看起來完全是兩回事!
在大部分人都有點灰心的時候,孫少平心裡卻高興起來:好,這地方正和我的情況統一著哩!
在孫少平看來,這裡的狀況比他原來想象得還要好。他沒想到礦區會這麼龐大和有氣勢。瞧,建築物密密麻麻擠滿了偌大一個山灣,街道、商店、機關、學校,應有盡有。雄偉的選煤樓,飛轉的天輪,山一樣的煤堆,還有火車的喧吼。就連地上到處亂扔的破鋼爛鐵,也是一種富有的表現啊!是的,在嬌生慣養的人看來,這裡又髒又黑,沒有什麼詩情畫意。但在他看來,這卻是一個能創造巨大財富的地方,一個令人振奮的生活大舞臺!
孫少平的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因為與此相比較的,是他已經經歷過的那些無比艱難的生活場景。
第二天上午,據煤礦的慣例,要進行身體複查。
十點鐘左右,勞資調配員帶著他們上了一道小坡,穿過鐵道來到西面半山的礦醫院。
複查完全按徵兵規格進行。先目測,然後看骨縫、硬傷或是否有皮膚病。有兩個人立刻在骨科和皮膚科打下來了。皮膚病絕對不行,因為每天大家要在水池裡共浴。少平順利地通過一道道關口。
但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情漸漸緊張起來。他太珍視這次招工了,這等於是他一生命運的轉折。他生怕在這最後的關頭出個什麼意外的事。
正如俗話所說:怕處有鬼。本來,他的身體極了,沒一點
病,但這無謂的緊張情緒終於導致了可怕的災難——他在血壓上被卡住了!
量血壓時隨著女大夫捏皮囊的響聲,他的心臟象是要爆炸一般狂跳不已,結果高壓竟然上了一百六十五!
全部檢查完畢後,勞資調配員在醫院門診部的樓道里宣佈:身體合格的下午自由安排,可以出去買東四,到礦區轉一轉;身體完全不合格的準備回家;血壓高的人明天上午再復直一次,如果還不合格,也準備回家…回家?
這兩個字使少平的頭‘轟’地響了一聲。此刻如果再量血壓,誰知道上升到什麼程度!
他兩眼發黑,無數紛亂的人頭連同這座樓房都一齊在他面前旋轉起來。
命運啊,多麼會捉人!他歷盡磨難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怎能再回去呢?回到哪裡?雙水村?黃原?再到東關那個大橋頭的人堆裡憂愁地等待包工頭來招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宿舍的。
孫少平躺在光板上,頭枕著那個破提包,目光呆滯地望著黑糊糊的窯頂。窯裡空無一人,大家都出去轉悠去了。此刻,他也再聽不見外面世界的各種嘈雜,只是無比傷心地躺在這裡,眼中旋轉著兩團淚水。他等待著明天——明天,將是決定他命運的最後一次判決。如果血壓降不下來,他就得提起這個破提包,離開大牙灣…那麼,他又將去哪裡?
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能回家去——絕對不能。也不能回黃原去!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能再北返一步。好馬不吃回頭草!如果他真的被煤礦辭退,他就去銅城謀生;攬工,掏糞,掃大街,都可以…他猛然想到,他實際上血壓並不高,只是因為心情過於緊張才造成了如此後果;他怎能甘心這樣一種偶然因素就被淘汰呢?
“不!”他喊叫說。他從上一躍而起。他想,他決不能這樣被動地等待命運的宰割。在這最危險的時候,應該象偉大的貝多芬所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會使我完全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