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真是個賣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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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點生氣了,她覺得秀米寫了一個很難的字來為難她,認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她,其目的是為了嘲笑自己。這個字筆畫很多,張牙舞爪。鬼才能認得它呢!說不定連丁先生也不認得。

當她把秀米寫的這個字拿去給先生看的時候,丁樹則把癢癢撓從後背衣領裡拔了出來,在她的腦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這個字你怎麼不認得?木瓜!這是‘粥’啊。”從此以後,為了識字,秀米和喜鵲開始了紙上談。凡有錯字、別字以及不合文法的句子,秀米都替她一一訂正。她們所談論的,盡是常瑣事:莊稼、飲食、栽花、種菜,當然還有趕集。到了後來,她們的筆談越出了這個範圍,有了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今天又下雪了。”

“是啊。”

“隔壁剛過門的媳婦臉上有麻子。”

“是嗎?”

“是的。”

“丁先生又病了,背上爛了一個。”

“噢。”這多半是因為無聊。在深冬時節,晝短夜長,喜鵲熬不過寂寞,總要找出一些話來破悶排遣。不過,秀米的答覆通常很短,只一二字敷衍一下而已。有時,秀米也會主動和她談,比如:“你知道哪兒可以到一株臘梅?”她就是喜歡花。在冬天繁花凋零,百草偃伏,雪又下得這麼大,到哪裡去替她臘梅?能夠用筆來談,讓喜鵲到開心,多少也有點神秘。不過,她很快發現在兩個人朝夕相處的子裡,真正需要說話的時候並不太多。比說話更為簡便的是眼神,有時,兩個人只是互相看一眼,就立刻能明白對方的心思。大年三十這天晚上,雪還在下著,秀米和喜鵲在廚房裡做完了湯糰,兩個人來到喜鵲的房中,生了一盆炭火,擠在一張上睡下了。屋外北風呼嘯,屋裡卻是暖融融的。微暗的火苗著牆壁,喜鵲還是第一次挨著她的身體。她覺得秀米如今就像需要她照料、受她保護的嬰兒,心裡既踏實又安寧。屋裡太熱了,再加上兩個人縮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喜鵲很快就出汗了,好在屋頂的天窗上有一個小縫,一股冰雪的寒氣透進屋來,在她的鼻前游來游去。到了後半夜,屋外人家已稀稀拉拉地放起了除歲的爆竹,喜鵲還是沒有睡著。這時,她忽然到秀米的足尖在自己的胳臂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她開始還以為對方是無意的,就沒當一回兒事。可過了不久,秀米又用足尖來鉤她。這是什麼意思呢?

“你還沒有睡著嗎?”喜鵲試探地問了一句。誰知經她這麼一問,秀米乾脆開被子,爬到她這頭來了。兩個人並肩躺著,喜鵲的心怦怦直跳。盆裡的炭火噼啪作響,而密如貫珠的雪粒落在屋頂的瓦片上,簌簌如雨。黑暗中,她到秀米在哭泣,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溼乎乎的。秀米也摸了摸她的臉。隨後,喜鵲就輕輕地扳過她的頭來,將她按在自己的懷裡。自從秀米從監獄裡放出來之後,喜鵲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她縮在自己懷裡,哭得渾身顫抖,她就輕輕地拍著秀米的肩膀,後者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可喜鵲還是沒有睡著。秀米的頭壓得她的肩膀麻酥酥的,她的長髮得自己的鼻子直癢癢,喜鵲仍是一動不動。剛才,秀米在摸她臉的時候,喜鵲覺到了一種陌生而又複雜的甜,覺得心裡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觸碰到了。這是她從未覺到的一種情。當屋頂上滲進來的一兩粒雪珠落到她的臉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臉有多麼的燙。第二天早上喜鵲剛醒來,就發現秀米已經在灶下忙碌了。她穿好衣服,走進廚房,秀米間扎著一塊布裙,正歪著頭衝她笑呢。她的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喜鵲的心裡漲滿了水似的,張著嘴,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唉!喜鵲嘆了一口氣,心裡道:這是怎麼回事呢?過年這一天,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卻總是往一塊兒扎堆。秀米到哪兒,喜鵲就跟到哪兒。反過來也一樣。有時,明明一個在前院,一個在後院,可不一會兒兩個人不知怎麼就坐在一起了。很快,時間已過去了三年。這一天的傍晚,下雨的時候,天空忽然滾過一陣雷,秀米興沖沖地抄了一句詩給她看。上面寫的是:芙蓉塘外有驚雷。這時的喜鵲已經頗能識得一些字了。她雖然不知道這是李義山寫的,卻明白它是詩,是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幹胡謅出來的東西,也知道了芙蓉就是荷花。她拿著那張紙,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慢慢地就琢磨出味兒來了。雖然門外的池塘裡沒有荷花,要說鴨子到有幾隻,正在褪呢,可天空的雷聲卻是一點都不假。這麼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看上去稀鬆平常,可仔細一想還真有那麼點兒意思。她越想越喜歡,漸漸覺得空氣中也多了一絲涼,不覺嘆道,原來這世上的讀書人也不盡是呆子,他們成天詩作賦,原來裡邊還藏著一些好的意思。於是,喜鵲悄悄地問秀米,能不能教她作詩。秀米起初只是不理,後來被她催不過,想了想,只得提筆寫了一句詩,讓她照著作。杏花雨江南。喜鵲一見,如獲至寶。拿著這頁紙箋,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個人去參悟體味去了。這句話看著就讓人心裡覺得舒服,喜鵲想。杏花,村裡倒也常見,孟婆婆家門前就有一棵。雨呢,過了驚蟄,每天淅淅瀝瀝,簡直就下個沒完。至於江南,那就更不用說了,說的就是普濟、梅城一帶。可把這三件東西擱在一起,意思好像立刻就不一樣了,像畫的畫一樣,卻是能想不能看。妙哉妙哉,呵呵,原來作詩這樣簡單。她覺得這樣的詩自己也能寫,隨便找幾樣東西放在一塊就成了。喜鵲躺在上想了一夜,直想得腦殼、腦仁兒都分了家,又披衣坐起,一邊罵自己是瘋子,一邊在燈下苦思冥想。到了中夜,好不容易湊成一個句子,數了數,卻是多了一個字。喜鵲寫的是,公雞母雞和雞蛋。雖然後來她把“和”字塗掉了,可怎麼看都覺得噁心。她覺得一點都不好。人家的詩又文雅又清,可自己的呢?隱隱約約的能夠聞得著一股雞屎味兒。再往後,喜鵲覺得困了,就伏在梳妝檯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隻公雞,一隻母雞,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不用說,母雞還下了一個雞蛋。她的這個夢又沉又長。等到她從桌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滿桌的燈灰,滿屋的晨曦,滿身的清涼。她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隻白瓷碗,裡面有幾隻新摘的楊梅。這才知道秀米晚上悄悄地來過了。她既是來了,幹嗎不把我叫醒呢?喜鵲撿起一隻楊梅,放在嘴裡含著,再看看桌上自己寫的公雞詩,臉一下就紅了。正在面燥耳熱之際,她還真的就想到了一個好句子。大概是擔心這個句子會像鳥一樣從她腦子裡飛走,喜鵲趕緊研墨展紙,把它寫了下來。墨跡未乾,就拿給秀米看去了。可是滿院子哪兒都不見她的人影,又叫又嚷,最後在閣樓下的酴架下找到了她。架子下襬滿了花,少說也有三四十盆了。秀米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正在修剪花枝花葉。喜鵲把自己寫的詩給她看,秀米先是一愣,又抬頭看了喜鵲一眼,似乎不相信這句詩是她寫的:燈灰冬雪夜長〔沈小鵲(1869—1933),又名喜鵲,興化沈家巷大浦鄉人。1902年移居普濟。終身未嫁,二十四歲始識字,作詩計三百六十餘首。詩法溫、李,略涉莊禪;分寸合度,散朗多姿。有《燈灰集》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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