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麻繩勒死她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此後一連數,喜鵲頻頻出入於丁樹則家中,用丁師母的話來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你踏平了。”紙上所書,有些是讓喜鵲幫她在集市上所購之物的名稱,如筆、硯、墨、紙之類,也有一些常生活瑣事,如“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湯略鹹,淡之可否?”或“閣樓除塵,不必每為之,十天一掃可也。”再如“群雞破曉即唱,煩人煩人,何不盡殺之?”這最後一句,丁樹則看了,苦笑道:“這孩子果然迂呆。唱曉的是公雞,母雞又不會唱,何必盡殺之?看來革命黨人舊習尚未褪除。母雞儘可留著下蛋,公雞若殺了,送碗湯來我喝。”第二天,喜鵲給他端來雞湯的時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聽見公雞打鳴,說明她的耳朵並未聾,只是啞了而已。你有什麼事,不妨直接說給她聽,不必讓我來寫字,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這番折騰。”最離奇的是這樣一張字條:“亟須以下物品,備齊待用:隔年糞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數只。”丁樹則看了,先是苦笑,繼而搖頭:“她要這些不相干的物事作甚。”師母看了亦不明其義,只是嘆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說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說,本就不必搭理她。”但喜鵲還是暗自決定滿足她。她去塘池裡掏塘泥的時候,跌在河裡,差一點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只得在屋前陰溝裡挖了一點硬泥,加水稀釋,像和麵一樣地將它攪得又黏又稠,看上去與塘泥一般無二。豆渣倒好辦,村西豆腐店裡就有。糞汁呢,茅缸裡隨便舀一勺對付即可,反正她也聞不出是今年的還是隔年的。至於活蟛蜞,田野溝渠裡多的是,她央村裡的孩子去捉,不一會兒就捉來了滿滿一蝦簍。最難的倒是那個什麼石硫磺,她問了許多人,連藥店的夥計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她就買來了幾枚炮仗,折開捻子,將火藥抖出來,摻以黃沙,總算配製出了“石硫磺”她將這些東西備齊,整整齊齊地排列於後院閣樓邊的石階上,然後回到前院,隔著門縫窺探動靜。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後,她看見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樓來,看見她對這些稀罕之物聞了又聞,看見她捋起袖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已。原來她要種荷花。家裡原是養著兩缸荷花,是那種又闊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寶琛負責照料,每年六七月份開花。老夫人在的時候,常常用荷葉來蒸,蒸餈粑,她甚至還能隱隱記得荷葉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見寶琛在缸上架上木條,覆以厚厚的稻草養。寶琛離開普濟之後,這兩缸荷花一直無人照管,喜鵲原以為荷花早已枯死了。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閣樓打掃房間,突然發現缸內竟然亦開出了一朵紅蓮,又瘦又小。缸內的荷葉只稀疏的幾片,浮於散發出惡臭的黑水之上,葉邊或卷或殘,四周鑲有鋸齒狀的鏽邊。缸內聚集了數不清的臭蟲,人一經過,則轟然而飛,直撞人的臉。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鵲信手摘下,將它拿到閣樓上,在一隻白的長頸瓶中。原來秀米要侍這兩缸荷花了。只見她將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攪和,再加糞汁調勻,將木盆拖到陽光下曝曬。然後她來到荷缸邊,轟去滿缸小蟲,撈出雜草,用木勺將缸內殘水舀幹。只忙得衣衫盡溼,氣吁吁,甚至連臉上也都是泥跡斑斑。等到太陽落了山,喜鵲終於按捺不住,從門後躥出來,前去幫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莖上。秀米見她過來,就用腳踢了踢身邊的一隻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鵲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讓自己去池塘裡打水。喜鵲飛跑著打來了水,看著秀米將清水緩緩注入缸內,不由得脫口問了一句:“這樣,有用嗎?”當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差不多一個月後,當喜鵲再度來到後院,經過花缸邊時,她驚奇地發現,新出的荷葉竟然擠擠攘攘,把兩個缸都漲滿了。荷葉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綠又肥,蓮葉間開滿了花。一缸淺白,一缸深紅,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喜鵲站在缸邊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離去。早聽寶琛說,這兩缸荷花是老爺養了幾十年的老珍品,今一見,果然惹人憐愛。那幾只蟛蜞從荷葉上翻上翻下,攪得花莖微顫,風過蓮動,習然有聲。第二天早上,她去閣樓打掃時,又從書桌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她拿去給丁樹則看,丁先生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這是她隨便寫著玩的,不管你什麼事。”喜鵲追問他紙上寫的什麼,丁先生說:“紙上寫的芙蓉、芙渠、水芸、澤芝、蓮、苓、菡萏之類,皆為荷名,而錦邊、銀紅、桃、雪肌、酒金、小白之類,則是花名,這是讀書人的小把戲,以供騁懷幽思。與你並不相干。”過了半晌,丁先生又捻鬚沉道:“時花香草,歷來有美人之名,既可養,亦能解語。蘭出幽谷,菊隱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嶺,竹揚清芬於窗舍,獨荷辱在泥塗,淪於汙淖,然其出汙泥而不染,其品修潔,其溫婉,秀米之於嘉蓮,蓋因其身世之舛乖乎?雖然,吾觀其志,寂然有遁隱之意,可嘆,可嘆。”喜鵲躊躇道:“丁先生方才這番話,喜鵲倒是半句也聽不懂。”見她這麼說,丁樹則那混濁暗淡的老眼裡就放出一股綠光來,他盯著喜鵲看了一會兒,徐徐道:“若要聽懂我說話,倒也不難。”喜鵲不知他話裡是什麼意思,就扭過身來看師孃。丁師孃解釋說:“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驚一乍的,那啞巴但凡塗幾個字,你就像得了聖旨似的飛報而來,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你累,我們更累。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先生一歸了西,你難道還要刨墳剖棺請他出來替你傳話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讓他教你識幾個字,以我們家先生這一肚子學問,用不了一年半載,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寫的字了。你看如何?”喜鵲朝竹上的那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滿地滿牆的痰跡,不由得心生畏懼,面有難。見師孃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只得搪說:“師孃容我再想一想。”不料師母正道:“想什麼想?丁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若時運相濟,早就出將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駕教你讀書,也是你的福分,這麼好的事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若你不答應,從明開始,你就不必往我們家跑了。”喜鵲見師孃變了臉,一時慌了手腳,只得糊里糊塗應承下來。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禮,那丁師孃就過來按著她的腦袋給丁先生胡亂鞠了三個躬,算是正式拜師入塾。一經拜了師,那丁先生即刻就出一股兇相來,他一骨碌從上爬起來,據貼牆而坐,朗聲說道:“教書識字,按說,我可是要收錢的。例行的束,你也沒有什麼積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裡母雞下了蛋,你就揀那個大的拿來我吃。也不需多,每一兩枚足矣。”喜鵲滿腹心事地從丁先生家出來,徑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孃家。她要將這事與她商量商量。花二孃正在窗下紡線,她一邊搖著紡車,一邊聽著喜鵲說她的心事。末了,笑道:“每一枚雞蛋?也虧那個老怪想得出來!俗話說,人生識字糊塗始,這人活在世上,最要緊的不外乎穿衣吃飯,你一個女兒家,又不去考狀元,費那個心思做什麼?我看你還是不要理他那個茬兒。”從花二孃家出來,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畢竟與她沾親帶故,況且年輕時也略識得幾個字,看法自然與花二孃有所不同。孟婆婆說:“識幾個字倒也不妨。至少你後賣小豬,記個賬什麼的也用得著。他又不要你的束,每月三十個雞蛋,按說也不算多。那丁樹則,無兒無女,這幾年坐吃山空,也著實可憐,我料他早已記不起這雞蛋是什麼味了。”經婆婆這麼一說,喜鵲就放了心。從那以後,每裡去丁先生家識字,風雨不斷。開頭一兩月倒也無事,時間一長,喜鵲又漸漸地多了一個心事。那丁樹則有事沒事總愛用他那骯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腦袋,又常常的有意無意之間在她身上這兒觸一下,那兒碰一下。開始的時候,喜鵲礙於長輩的臉面,不敢聲張,到了後來,這丁樹則越發荒唐無禮,竟然在言語之間,用那不三不四話來挑她,這些讓人耳熱面紅的話,喜鵲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說話的樣子,心裡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師孃是個有名的醋罈子,一旦告訴她,少不得惹起一場風波,讓別人知道了笑話,故而隱忍不發,只裝聽不懂。有一次,那丁樹則跟他講起了夫人與張季元之間的事,說到興濃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不已,嘴裡親孃、親媽地亂叫。喜鵲只得去找師孃訴苦,誰知道師孃聽了她的話之後,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先生眼見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亂摸幾下,言語上佔點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

大家正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