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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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鵲說,往年的時候,都是夫人來給張季元上墳,沒想到今年夫人自己也要別人給她上墳了。說到這裡,她又哭了起來。老虎正要過去幫她,看見小東西用手朝遠處指了指,說:“快看,那是什麼?”順著他的視線,老虎看見太陽已經下山,晚照浮在兩個山頭之間,像融化的鐵水一樣晃盪著。繞過一塊凸出的山崖,是一條通往夏莊的官道。西風吹起一縷縷的雪粒,漫天飛瀉,紛紛揚揚。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的馬蹄聲。

“喜鵲,喜鵲,快看…”小東西叫道。喜鵲直起來,也朝大路那邊張望。黑壓壓的一簇官兵,正拖著槍,朝普濟的方向飛跑。一匹匹馬從他們身邊擦過。這些官兵都穿著青灰的布袍,頭戴斗笠帽,帽子上血紅的纓絡不住地跳動。他們擠擠攘攘地跑著,眼看著就要繞過那片山路,到了河邊了。喜鵲叫了一聲:“不好!”人就呆住了。老虎的心也是猛地往下一沉,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些天,每天都傳著官兵到來的消息,老虎都聽得膩煩了。沒想到官兵一旦出現,還是嚇得簌簌發抖,腸子都斷了似的。這時,他忽然聽見喜鵲喊:“小東西,小東西呢?”她原地轉悠著,那樣子就像是要在地上找一丟落的針。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官兵,被嚇糊塗了。老虎轉過身來,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小東西像是一隻兔子似的,在被積雪覆蓋的玉米地裡跳躍著。他在朝皂龍寺的方向飛跑。此刻,他已經差不多跑到山坡下的大路上了。有好幾次,老虎看見他跌倒了,滿頭滿臉都是雪,可他爬起來,還是沒命地往學堂的方向跑。

“快去,把他抱住…老虎,快去啊…”喜鵲哭叫道。老虎剛要去追,忽然聽見喜鵲說:“咦,我的腿,我的兩條腿怎麼不會動啦?”老虎剛回過頭來,就聽見喜鵲叫道“不要管我,你快去追小東西。”老虎開始朝山下飛奔。他聽見身後的馬蹄聲,已經越來越清晰了。當他在皂龍寺的山牆拐角將他截住的時候,小東西已經累得直打逆呃了。他乾嘔了幾口,沒吐出什麼,嘴裡呼哧呼哧地著氣,說:“他們要來捉媽媽了…快跑,沒命地跑。”可是小東西已經跑不動了。老虎拉著他的手,邊跑邊拽,兩個人跌跌撞撞來到學堂的門前。正好,翠蓮拎著小木桶從廟裡出來,像是要到池塘去打水。小東西就對她喊:“來了,來了…”

“來了,來了…”老虎也跟著小東西喊。

“誰來了?”翠蓮道“你們這是怎麼了,什麼事把你們嚇成這樣?”可她語音剛落,就聽見“砰”的一聲,槍響了。接著又響了幾槍,每響一槍,翠蓮就縮一縮脖子。

“你們快跟我到廚房裡去躲一躲。快!”她說著,將水桶一扔,轉身就往回跑。老虎跟著翠蓮,一口氣跑到廚房裡。他看見翠蓮已經鑽到灶膛裡,正向他招手呢。老虎這才意識到,小東西沒有跟來,他叫了他幾聲,沒人答應,他想返身出去找他,大隊的官兵已經從廟門裡擠進來了。不知是誰,正在砰砰地放槍,子彈從窗戶裡飛進來,把屋角的一隻水缸打得粉碎,水汪汪地瀉了一地。他在廚房裡愣了半天,又想起小東西來,正要拉開門出去找他,翠蓮趕了過來,在身後將他死死抱住:“傻瓜,子彈是不認得人的。”過了一會兒,槍聲停了。老虎小心地拉開門,從廚房走了出來。他首先看到的,是雪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是馬糞,還冒著熱氣呢。繞過香積廚的牆角,他看見雪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屍體,一個兵士正在把散落在地上的槍支收攏起來。譚四雙手捂著肚子,嗷嗷地叫個不停,在雪地上滾來滾去。一個兵丁朝他走過去,在他的前搠了一刀。那兵丁往外拔刀的時候,譚四雙手死死握住刀刃,不讓他拔出來。又過來一個兵士,用槍托在他頭上砸了一下,他立刻就鬆了手,不吱聲了。他看見了小東西。他臉朝下,趴在迴廊下的一條陰溝裡,一動不動。他朝他走過去,聽到了霍霍的聲音,融化的雪水在溝裡得正急。老虎捏了捏他的小手,還是熱的。把他小臉轉過來,發現他的眼睛還在轉動,好像在想著一件什麼事情。他甚至還把舌頭伸出來,。後來,他一遍遍地對他的爹寶琛說,他在陰溝邊看到小東西的時候,他還活著。因為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他還把舌頭伸出來,。他的身體摸上去軟綿綿的。背上的棉襖溼乎乎的,血就是從那兒出來的。老虎叫他的名字,他不答應。只是嘴角輕輕地顫抖了幾下,彷彿在說我要睡了。他的眼珠漸漸不轉了,眼睛變花了,白的多,黑的少。隨後,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眯成了一條縫。他知道,此刻,正從他背上汩汩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全部的魂靈。一個官長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子,用馬鞭撥了撥小東西的臉。然後,轉過身來對老虎說:“你還認得我嗎?”老虎搖搖頭。那人說:“幾個月前,你們村來了一個彈棉花的,怎麼樣,想起來了嗎?我就是那個彈棉花的。”那個人得意地笑了笑,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奇怪,老虎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怕他,彷彿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彈棉花的人一樣。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小東西,問道:“他死了嗎?”

“是啊,他死了。”那人嘆了一口氣,道“子彈不長眼睛啊。”隨後他就站了起來,揹著手在雪地裡來回地走著。很顯然,他對老虎沒有興趣,對躺在地上的小東西也沒有興趣。他覺得小東西的手變得冷了,他的臉也失去了紅暈,正在變成青藍。不一會兒,他看見校長出來了。她披散著頭髮,被人推推搡搡地從終年不見陽光的伽藍殿帶到院子裡來了。她看了看老虎,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那些屍體,似乎也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老虎想對她喊:“小東西死了呢。”可也只是張了張嘴而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人都對小東西的死沒有興趣。看到校長出來,那個官長就上去,向她拱了拱手。校長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半晌,他才聽見校長說:“貴差可是龍守備?”

“正是。”官長彬彬有禮地答道。

“請問,龍慶棠是你什麼人?”校長又問。那聲音,聽上去就像跟人拉家常似的,沒有一絲的慌亂。她難道不知道小東西已經死了嗎?他的小胳膊都已經發硬了呢。屋簷下還有些融雪不時地滴落下來,落在他的鼻子尖上,濺起晶瑩的水珠。那個官長似乎也沒料到校長會這樣跟他說話,似乎愣了一下。隨後,他兀自點了點頭,好像在說:真是好眼力!他笑了笑,答道:“正是家父。”

“這麼說龍慶棠果然已經投靠了清廷。”校長道。

“你不要說得這樣難聽。”官長臉上仍然掛著笑“良禽擇木而棲罷了…”

“既如此,你們隨時都可以來抓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老虎聽她話裡意思,好像是一直在盼著人家來捉她似的,他有點不明白校長在說什麼。小東西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背上的血早就不了,只是眉頭還緊蹙著。那個官長卻哈哈大笑,笑得連嘴裡的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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