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到島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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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長的身影從黑漆漆的屏風後面閃了出來。她的那張臉上佈滿了憂戚。屋子裡光線暗淡。木椅、梳妝檯、屏風、雕花大、擺著花瓶的條案,都堅硬如鐵,泛著冷冷的光,唯有她身上的絲綢是柔軟的。她只要稍稍移動腳步,綢衫就會發出與空氣摩擦的聲。她的臉是悲哀的,她的嘆息聲是悲哀的,甚至就連她打了一個嗝兒,也能讓人聞到悲哀的氣味。
老虎覺得那張臉恍恍惚惚的,總也看不真切,就像浸在河水中的月亮,飄來蕩去;又像是拂過麥地的一片雲翳,似有若無。可是,他還是能覺到她那鋒利的目光,猶如刀刃一樣寒氣
人。
“虎子——你過來。”校長在叫他,聲音彷彿耳語。她並不看他,對著花鏡,正把髮髻在頭頂上高高地盤起。老虎走近她。她的衣裳並不是白的,而是杏黃
,上面還繡著一朵朵小碎花。空氣中滿是妝粉味,異香撲鼻。
“你的臉怎麼啦?”校長問他,仍然不看他,嘴裡噙著一枚銀釵。
“昨天叫馬蜂蜇了。”老虎說。
“不要緊。”她嫣然一笑。老虎還是第一次看見她笑“我擠一點水給你塗一塗,一會兒就會消腫的。”怎麼可能?老虎吃了一驚。莫非是自己聽錯了?他呆呆地看著校長,心突突亂跳。但是但是但是,但是校長已經伸手到腋下,迅速解開了側襟的銀扣,從滾著綠邊的衣襟中托出一隻白馥馥的
子來。
“校長——”老虎嚇得渾身一哆嗦,身體猛的往下一墜…原來是做了一個夢。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是躺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正在給校長放馬。太陽已經變成了一隻暗紅的火球,在樹林間閃閃爍爍。渾身都是汗,讓山風一吹,前
後背都是涼蔭蔭的。有那麼一陣子,他依舊沉浸在剛才的夢境裡,心怦怦地跳,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既然所有的東西都有一個來歷,那麼,夢是從哪裡來的呢?老虎這樣想道。校長那個幽暗的、散發著妝粉味的臥房就像聳立在雲端,他一跤跌落下來,醒在了山坡上齊
深的草窠子裡。能不能反過來,從什麼地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醒在夢裡面:校長的手解開衣襟的紐扣,朝他嫣然一笑…老虎這樣想下去,不覺有些害怕。山下那叢被晚照染紅的樹林,樹林中像一隻癩蛤蟆一樣蹲伏著的皂龍寺,還有蟋蟀的叫聲,都變得虛幻起來。老虎從草叢裡爬起來,一邊撒
,一邊朝山下張望。那座寺廟的屋頂已翻修一新。寺裡原本就沒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過路的乞丐和遊方僧在那裡避雨歇腳,廟前有一方池塘,塘邊有一個土壘的戲臺,逢年過節,從安徽、杭州來的戲班子就在那兒唱戲。自從校長從
本回來之後,屋頂上鋪了新瓦,歪歪的山牆也用鉚釘加固,另外,在廟宇的兩側,又新建了幾間廂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濟學堂。不過,老虎從來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去學堂讀書,只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光頭赤膊大漢從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哼著小曲,舞槍
,打打殺殺。寺廟後邊的官道上,小東西正騎在馬背上,用力夾著馬肚,嘴裡“呀駕呀”地叫著,可那匹白馬只是溫順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想它的心思。村裡人都叫他小東西,上了年紀的老人叫他小少爺。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背地裡叫他小雜種。當年,校長從
本回到普濟的時候,也把他捎了來,只有兩歲,話還說不利索,伏在腳伕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說,這小東西是校長在返鄉途中撿回來的野孩子,村裡人都信以為真。不過,等他長到三四歲時,眉眼中已經可以看出校長的神情了,嘴
、鼻子和眉
都像。有人就在村裡面放風說,這孩子說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窩裡被“排子槍”打出來的。私塾先生丁樹則最愛管閒事。有一次,他們正在河邊玩,丁樹則拄著一
柺杖走到他們跟前,蹲下身來,捏住小東西的手,問他:“你還記得你爹是誰嗎?”小東西搖搖頭,說不曉得。丁樹則又問:“那你知道你姓什麼嗎?”小東西還是搖搖頭,不作聲。
“我來給你取個名兒,你要不要?”丁樹則眯著眼睛看他。小東西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用腳踢著河邊的沙子。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呢,叫普濟,你就叫普濟吧。普濟,這個名字好,要是有朝一你做了宰相,這名字叫出去也是噹噹響;要是做了和尚呢,連法號都省了。”丁樹則嘿嘿地笑著“姓呢,就隨你的外公,姓陸,你可要記好了。”人們仍叫他小東西。校長從來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見了,她連正眼都不瞧他。小東西也不敢叫她媽,跟著大夥兒一塊叫她“校長”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東西,而是叫他“嘟嘟寶”、“心肝尖兒”、“臭
寶貝”、“小棉襖”、“小腳爐”
“我拼命地用腳踢它,它還是不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當老虎從小坡上下來,小東西滿臉不高興地對他說。
“還好沒跑,它要是撒開腿跑起來,你早就被摔成一攤狗屎了。”老虎像個大人似的教訓他道“想騎馬,你還太小啦。”他拽過韁繩來,牽著馬朝池塘邊的馬廄走去。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剛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覺。”老虎打著呵欠說“還做了一個夢。”小東西對他的夢不興趣。他在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頭,對老虎說:“你猜猜看,我手裡是什麼?”還沒等老虎回答,他就將拳頭鬆開了,攤開手,呆呆地笑。那是一隻蜻蜓,早已被他捏爛了。
“我夢見了你媽媽——”老虎說。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他。
“那有什麼稀奇。”小東西不屑一顧地說“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
“那都是從小照看的。”老虎說。小東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媽媽在本時拍的小照,小東西唯一的寶貝。他不知道將它藏在哪裡才好。一會兒
在中衣的衣兜裡,一會兒壓在
鋪的枕蓆底下,沒事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來看。可是這張小照還是被喜鵲
壞了,她把它泡在水盆裡,用
槌捶,又用手
,等到小東西從褲兜裡將它翻出來的時候,它早已經變成一團硬硬的紙疙瘩了。小東西追著喜鵲又哭又咬,就像瘋了一般,鬧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將小照放在水裡泡開,輕輕地撫平,放在灶膛裡烘乾。照片上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小東西還是視如珍寶,他再也不敢隨身帶著它了。一提起這些事,老夫人總是不停地抹眼淚,甩鼻涕:“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來,他都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孃的呢?”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說起來就沒個完。老虎走到池塘邊,讓馬喝了水,然後再將它牽回馬廄裡去。小東西早已抱來了一抱幹稻草扔在食槽邊,兩個人都將鞋子上的馬糞在路檻上蹭了蹭,這才關上門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你說,什麼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東西突然問他。老虎想了想,就認真地回答說:“革命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他突然站住了,眼睛裡亮晶晶地,不懷好意地看著小東西,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對他說:“告訴我,你最想跟誰睡覺?”他原以為小東西一定會說:媽媽,不料小東西高度警惕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誰也不跟,我自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