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米滿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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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琛見秀米沒有馬上就走的意思,就拿出一鍋煙來。
“丫頭,我來問你一件事,你來幫我拿個主意。”秀米問他什麼事。寶琛說,他準備回一趟慶港老家,把他的兒子接過來一起住。
“虎子已經四歲多了,他娘又癱在上,我怕他到處亂跑掉到塘裡。把他接到這邊來吧,又怕你娘不答應。”
“接過來就是了,沒事的。”秀米滿不在乎地說。好像這事兒她已經問過母親,而母親已經答應了似的。過了一會兒,秀米像是想起什麼事,問寶琛道:“你那兒子叫什麼來著?”
“叫虎子。他娘喜歡叫他老虎。”
“他的頭歪不歪?”寶琛一聽,又氣又急,又不好發作。心想,這丫頭今天是吃錯什麼藥了,大中午不睡覺,專拿我來開心。他又幹笑了兩聲,一本正經地說:“不歪不歪,一點也不歪。”從寶琛的賬房裡出來,秀米在天井裡的石階上倚門而坐。她看見門口池塘邊有一個婦女正在搗衣,槌敲擊的聲音在天井裡發出嗡嗡的回聲。地裡的棉花已經長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邊,風兒一吹,就
出葉子下的棉鈴。田裡沒有一個人。天井的屋簷下,幾隻燕子喳喳地叫著。牆上的青苔又厚又濃,像一塊綠氈子,亮晶晶的。太陽光暖烘烘的,陰涼的南風吹到臉上,舒暢無比。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東看西看,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這天早上,母親在吃飯時對秀米說,自打父親出走之後,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丁樹則先生家讀書了。丁先生昨晚又來催問,只說是無功不受祿,嚷著要把拜師時的束盡數退還。
“你在家閒著也沒事,不如去他那裡胡亂讀幾篇書,識些字也好。”秀米本來想,經父親這麼一鬧,她就不用去丁樹則家活受罪了,沒想到先生倒是好記,三番兩次來家中催
。聽母親這麼說,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著頭皮往丁先生家走去。丁樹則讀書數十載,不要說一官半職,連個秀才也不曾中過。老來設館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不過,普濟人家讓孩子來跟他讀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捨不得孩子讓他打。這丁樹則教書的規矩極嚴,學生要是背錯一個字,就往他
股上打十下,寫錯一個字打二十下,背誦默寫全對了,丁先生還是要打,只說是讓學生長點記
,以後不要出錯。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念書時,看見她的五六個學生全都站在屋裡唸書,甚是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是
股都被打腫了。要是碰上一個用嘴巴翻書的,那不用問,一定是他兩隻手都被打得不能動彈了。丁先生從來不打秀米。這並不是說秀米的書念得特別好,而是由於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僅不打她,還破例允許她讀書時吃點心。她還是不喜歡他。她受不了先生嘴裡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兒。先生帶他們讀書時,她最害怕他發“突”或者“得”這樣的音,因為每當他發這樣的音,唾沫星子帶著口水就會
出去好遠,一直落到她的臉上。他還喜歡用他那髒兮兮的手來摸她的頭,有時竟然還會摸她的臉!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拼命地把腦袋扭到一邊兒,常常把脖子扭得轉了筋兒。丁樹則平常愛管閒事兒,最愛與人爭辯。除了人家媳婦生孩子他
不上手之外,村裡所有的事,不論大小,他都要過問。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幫人家爭訟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讓他沾了手,沒有不輸的。久而久之,村裡人都把他當作那無用的書呆子一般看待,只有師母趙小鳳把他看成是個寶。每逢丁樹則與人爭辯,雙方各執一詞、委決不下的時候,丁師母就會拿著個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兩人中間,笑嘻嘻地說:你們不要爭,你們不要吵,把理由說出來我聽聽,我來替你們評判評判。等到兩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說,丁師母總是這樣作結論:“你(她丈夫)是對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錯的,結束!”秀米一走進丁先生的書房,就望見丁樹則的右手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眉頭緊蹙,臉上頗有難言之苦。
“先生,您的手怎麼啦?”秀米問。先生臉上的兀自跳了兩跳,像笑不像笑地紅了臉,嘴裡一會兒“喔喔喔喔”地叫著,一會兒又嘶嘶地從牙縫裡往裡
涼氣。看來他的手是傷得不輕。秀米正要轉過身去問師母,只見老師把臉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魯仲連義不帝秦》背來我聽,其餘無須多問。”秀米只得坐下來背書,第一段剛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讓她背《詩經》,秀米就問他背哪一篇?先生這會兒似乎有點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話,舉著右手,站起身來,讓師母攙著,兩人徑自回裡屋去了。秀米滿腹狐疑,忽見一個頭上綴著一撮黃
的孩子正在那寫大字,就湊過去問他,先生這手怎麼就傷了。小黃
是舵工譚水金的兒子,名叫譚四。他見四下無人,就低聲道:“他是碰到釘子上了。”秀米又問他,好好的,怎麼會碰著釘子?黃
就哧哧地笑,說道:“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原來,這丁樹則平時在設館授徒之餘,閒來無事,常愛捉那飛蟲玩。久而久之,竟然練就了一身徒手捉蟲的絕技。不論是蚊子、蒼蠅,還是蛾子,只要一飛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條。先生只消大手一揮,往往手到擒來。倘若這飛蟲棲息於牆上,先生一巴掌拍過去,更是百發百中。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總在陣前亡,先生的技藝再
湛,卻也有失手的時候。
“今天早上,窗口飛進一隻蒼蠅,先生或許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攬,硬是沒有捉到,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裡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見那肥大的蒼蠅正歇在牆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掄開巴掌就是一拍,沒想到那不是蒼蠅,分明是一枚牆釘。先生這一掌拍過去,半天拔不出來。害得他好一頓嗷嗷亂叫。”黃說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秀米笑了一陣,見先生已從天井中走來,就趕緊給譚四遞眼
。先生仍讓她背書。背過《詩經》,又背《綱鑑》。秀米在背書,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
著涼氣,
得秀米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先生皺著眉頭問她笑什麼,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沒辦法。
“罷罷罷,”先生從椅子上坐起來,對正在憋住勁不讓自己發笑的小黃說“譚四,你過來。”小黃
見先生叫他,趕緊從椅子上溜下來,來到先生跟前。先生又對秀米說:“你也過來。”丁樹則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遞給秀米:“你們兩個人給我到夏莊去送封信。夏莊,你們兩個都是認得的吧?”秀米和譚四都點了點頭。夏莊離普濟不遠,秀米和翠蓮趕集的時候去過幾次。丁樹則剛把信遞與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沒有封口,先生拿到嘴邊一吹,信囊就鼓起來,先生用那隻不曾受傷的手從裡面取出信膽,抖開來,上上下下地又讀了一遍,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最後又把信裝入信封,再次遞給秀米,這才說:“你們沿著村西的大路向東,一直走,然後轉一個大彎,就可以看見夏莊了。到了夏莊的村口,你們就會看見有一塊大水塘,大水塘中間有一座墳包,上面長有蘆葦呀、茅草呀什麼的,你們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對岸看。對岸有三棵大柳樹,中間一棵柳樹正對著的那個宅子,就是薛舉人的家。你們要把信當面
與薛舉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帶回,千萬不可
與別人。記住了,不要忘記。譚四這孩子貪玩,秀米你要管著他點,路上不要讓他玩水。薛舉人要有回書給我,你們就帶回來,若沒有就算了,早去早回。”丁樹則說完了這番話,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對秀米說:“剛才我看信的時候,有沒有把信放進信封裡去?”秀米說:“放進去了。”丁樹則道:“真的放了嗎?”
“我看見信放進去的,”秀米說“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遞給先生。丁樹則用手捏了捏,又斜著眼睛朝信封內瞄了一眼,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