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鄭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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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暫時也許沒力氣去跑那十幾個沙丘了…

第二天下午,我還是掙扎著出了房門,去察看我的那些花。我穿過那一片沙柳和沙蒿叢,向遠處的大沙梁那裡走去。

太陽火辣辣地照耀著大地,遠處的大明沙看起來像燃燒的火堆一樣。好多天沒下雨了,農田的莊稼曬得蔫頭搭腦。穀穗卡住脖子不出來,糜子只長了尺把高;有些植物已經開始枯乾。只有耐旱的牛心草仍然墨綠墨綠的——這種有毒的草甚至在大明沙裡也活得很旺。

我走過長滿一層抓地草的大喊灘,就到了大沙梁的邊緣——已經到了種植花的地域。

我正在往沙丘上抓,看見沙樑上面走下來了一個人。

誰?這些地方很少有人的蹤影。

我很快認出來,這是吳有雄。

他也看見了我,來到我面前,滿頭滿臉的汗水。他問我:“這麼熱的天,你又有病,跑來幹什麼?”

“來看看花。”我說。

“我已經給你看過了。好著哩。”

“噢…”我地望著他淌汗的臉,不知該說句什麼話。

我只好又和他往回走。

路上,他和我相跟著,拘謹地著旱菸,挽過頭問我:“你的病好些了?”我不知為什麼說:“我本來就沒病…”

“沒病?”他惑地看了看我,也就不說什麼了。

吳有雄敦厚的身軀和純樸的臉,使我到一種親切。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一想把我的不幸告訴這個人。我現在需要有一個我信任的人來傾聽我的委屈和痛苦,否則我在心裡確實要悶出病來。我猶豫了一會,便用一種拉家常的語調向吳有雄敘說了我和薛峰的前前後後…有雄一邊走,一邊靜靜地聽我說。

等我說完後,他下子站住了,他大概想安我,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麼。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想開些。要不,你先回城裡住一段,我開拖拉機送你。要不,你乾脆請假再去找找他…”我慘淡地笑了笑,對他搖搖頭。

他怔了一會,然後說:“要麼這樣,明天晚上農場工人都要去黑龍灘大隊看戲,你也去散散心…農民避雨唱戲,很有意思!”我想了一下,覺得出去走走也好。我對他說:“那好,我去…”第二天下午吃過飯,農場所有的人都穿上了自己的見人衣裳,有的不洗了頭,亂了鬍鬚,就像要去參加什麼典禮似的。大家的高興可以理解,沙漠裡一年也沒多少這樣的娛樂機會。拖拉機在前院裡吼叫起來,大家紛紛向那裡趕去。

我知道拖拉機沒座位,就拿了個小凳。

我來到前院,看見拖拉機的斗車裡擠了許多人。有雄已經坐在了駕駛座上。車廂旁邊有個小土墩,我踩著土墩進了車廂。我把小凳放在一個角落裡,便坐下來。車上,有的人手把著車沿站著,有的人帶個破麻袋鋪下,席地而坐。

我對面坐著曹場長。他穿一身新衣服,光頭上戴一頂新制帽,笑嘻嘻地對我打呼。

車裡的人見我也去,都驚訝地看我,並且向我開玩笑——當然不太魯了。拖拉機出了農場,就在當地人稱“羊腦子”地白粘土路起來。道路坑坑窪窪,把人的五臟六腑都要抖出來。我在小凳上坐不穩,就站起用手把著車沿。

拖拉機進入到一望無際的大沙漠的腹地。視野之內全是一片單調的黃,只有個把牛心草點綴在道路邊上。拖拉機劇烈地顛簸著,我的手震得發麻,但不敢鬆開。

我們的曹場工在車廂裡不時被摜倒在地,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後邊站著的侯會計走過來坐下,和曹場長脊背靠脊背,才算救了他的駕。

走了好一陣,路邊出現了一個村子。我看見,村子周圍的莊稼都快曬乾了,馬槽井裡看不見一滴水。

拖拉機在村中停了下來。我以為到了黑龍灘,但聽車的人說這是有雄他們村。路上已經擠了許多人,把有雄攔住了——他們顯然想要搭他的車去看戲。有雄無奈,只好揮了揮手,讓他們上車。一群男男女女很快搶著往上擠,把車廂得滿滿的。

車一走動,車廂裡的人被擠得直叫喚。喊聲、笑罵聲和拖拉機的吼叫聲,使得荒涼的沙漠充滿了一種歡樂的熱氣氛…不久,拖拉機就開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方圓有二華里的大草灘。地勢平闊,植被儘管稀疏,但裁著許多幼小的柳樹——現在都變成了拴馬樁。幾乎每一棵樹上都拴著馬。整個草灘上到處都是散亂的人群,一片嘈雜熱鬧的景象。遠處一個土臺掛了一些紅紅綠綠的布帳,上面正在唱戲——不過看戲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人散落在各處做名式各樣的事。蒙古人全家席地而坐,一邊唱酒,一邊唱歌。一些姑娘在照像攤前擺好姿勢,等待打扮得氣的攝影師按快門。不時有人離去或走來,大部分人都騎著馬。我看見許多蒙族或漢族婦女騎在馬上,頭上扎著五顏六的頭巾,有的懷裡還抱著孩子。有的男女青年同騎一匹馬,男的摟著女的,給人一種極漫的‮趣情‬。在看戲的人圍外邊,是一圈賣吃喝的小販。這些人就地挖了爐灶,賣的大部分是羊,往往大塊大塊煮在鍋裡。洗碗水和熬羊的湯髒得不堪入目,但許多人卻吃得津津有味。空氣中瀰漫著沙塵,瀰漫著一股難聞的羊羶味。

我們的人從拖拉機上下來後,就四散了。有雄跟大家約定,八點鐘到拖拉機旁邊集合。

我一個人懷著新奇而興奮的心情,先在這個鬧哄哄的世界裡瞎轉了一通,然後又來到戲臺下看了一會戲。戲是舊戲,是一個公社劇團在演出,水平極低,加上擴音設備不好,連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只聽見一群人在臺上瞎嚷嚷。打問了一下週圍的人,說唱的是《玉堂》。

我對戲沒興趣,就又走出這個人圈,穿過賣羊雜碎的攤子,向大草灘的邊緣走去。我看見遠處像有一個村子,籠罩在一片濃密的沙柳叢中。

我突然碰見了吳有雄。他讓我去看龍王廟。他說那裡面景緻多著呢!我於是又跟他去看龍王廟。

路上,有雄告訴我說,這個廟很早以前就有,文化革命砸爛了。現在的廟是前年才修起來的,資金由周圍幾個村子籌集。聽說還建立了廟會,負責人都是各大隊書記——這次唱戲,就是廟會組織的,目的是求龍王爺普降甘霖,以拯救快要曬死在莊稼…既是黨支部書記,又是廟會負責人,這真是神權一體,政教合一了。在這邊遠落後地區,目前這種現象並不少見,縣土鄉上對這類事也大部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們來到一個沙丘上,進了一座土牆圍著的小院——這就是廟。一座磚砌的小房,凹進去的窗戶上掛了許多紅布匾,布上面寫著“答報神恩”、“有求必應”之類的字。右房角掛一面銅鑼,左房角吊一口鐵鐘——此二物不知何講究!門兩邊寫一副對聯,上有錯誤字兩個。對聯曰:入龍宮風調雨順,出龍宮國太(泰)明(民)安。

我看著這些玩藝,只到新奇而好笑。

我問有雄:“你信不信神?”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不信。但我從來不敢說不信。因為這裡許多老百姓都信…你要說是不信,大家就把你看成野蠻人了!”

“啊?不信神反倒成了野蠻?”我驚訝地叫道。

我們都笑了。然後一塊進了廟堂內。

廟堂裡畫得五顏六

水泥供臺上供著木牌神位。神位前有灰盒,香菸正在神案上飄繞——整個廟裡瀰漫著一股衛生香的味道。一盞長明燈靜靜地立在香灰盒邊。地上的牆角里,扔著一堆照廟人的破爛鋪蓋卷。抬頭看,正面牆上面著五位主神:五海龍王居中,兩邊分別藥王菩薩,蟲郎將軍,行雨龍王和一位無名神。兩側牆上都是翻飛的吉祥雲彩,許多騎馬乘龍的神正在這雲彩裡馳騁。看來造神者畫技極其拙劣,所有的神都畫得不成比例——也許神形就是如此吧?我和有雄誰也不說話,靜靜地看了一會就出來了。

我們倆轉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那一排掛著的匾中,竟然有寫著“曹生榮敬獻”的一塊。別人是紅布,這人卻是紅綢子,上寫“我神顯靈”四個字。

我懷疑是別處有個叫曹生榮的人掛的,但有雄笑了笑,說:“就是咱們曹場長的…他老婆有肝炎…”這真讓人哭笑不得!一個共產黨員場長,有病不求醫而求神來了!我們回到草灘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

農場的工人們都紛紛聚集在了拖拉機旁,有的人已經坐在了車廂裡。遠處的戲臺上,一個老生在枯燥無味地唱著什麼。我們返回的時候,夜幕已經撲落下來。

沙漠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中。拖拉機的車燈掃著前面的路和遠處的沙丘。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層烏雲似的,遠處已經亮起了閃電。不久,就傳來一聲悶雷——看來要下雨了!

車上的人都歡呼起來,都說這祈雨戲唱好了,五海龍王即刻就顯了靈。大家高興得又喊又叫。曹場長坐在我對面,脊背仍然頂著侯會計的脊背。

藉著一道閃電的亮光,我看見這位信神的共產黨員抬起頭敬畏地看著天空…

我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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