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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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斜的陽光,在風火牆的馬頭上;強光返照,倒使得張家正廳樓上那幾間房裡,似乎更加明亮。而且南風也動了,悠然直入,戲著恂少上那頂珠羅紗紋帳。窗前,衣櫥上的鏡門像一個聚寶盆似的,正在吐放萬道霞光。

構成“兩岸峭壁”的箱櫃,好像正沉沉入睡,忽然它們身上那些白銅附屬品輕輕地鳴響起來了;接著,門幃也飄然而開,伴著小引兒的喚姑姑的聲音,媽抱著小引兒走進了房。

似乎已經使盡了最後一分力,媽拖著沉重的步子,抹過那大,便將小引兒往“中砥柱”旁邊的一個方凳上一放,伸鬆一口氣,轉身便踅到靠壁的長方折衣桌前拿起一把茶壺,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後找個小杯子斟了半杯,走到小引兒身邊。這時候,婉小姐和恂少媽一前一後也進來了。

媽忙即撇開小引兒,給婉姑媽倒茶。

媽,你只管招呼小引兒。”婉小姐笑著說,又向窗前望了望,轉臉對恂少道“嫂嫂,你這裡比媽房裡涼快。”

“也不見得,”恂少隨口應著,從桌子上那四隻高腳玻璃碟子裡抓些瓜子和糕點放在婉小姐面前,又揀一個小蘋果給了小引兒。

婉小姐望著那邊折衣桌上的小鐘說“哦,已經有五點了麼!”打個呵欠,又笑了笑道:“怎麼四圈牌就去了一個下午?

怪不得他們少爺們常說,和太太們打牌會瞌睡的。”

“可不是!”媽湊趣說,拿過一把鵝扇來給婉小姐輕輕打扇“可是,姑,你的手氣真好,一副死牌到了你手裡就變活了。”婉小姐笑而不答,卻站起來走到窗前的梳妝檯前,對鏡子照了照,又瞧著臺上的一些化妝品,嘴裡說:“嫂嫂,你也用這蘭花粉麼?這不大好。撲在身上膩得得的,一點也不滑。今年有一種新牌子,叫做什麼康乃馨的,比這個好多了,自家店裡也有得賣。”

“我是隨他們拿什麼來就用什麼,”恂少也踅到窗前來。

“自己又不大出門,少爺呢,店裡有些什麼貨,倒跟我一樣不大明白。”

“回頭我叫阿巧送一瓶來,你試試,要是中意,就跟趙福林說,託他照樣到店裡去拿,”婉小姐一邊說,一邊又在身邊摸出一塊錢來,轉身含笑喚道:“媽,這是給你的。”

“啊喲,怎麼姑又賞我了!”媽滿臉堆笑,卻不來接。

“你謝謝姑就是了。”恂少有點不耐煩地說,又吩咐道“抱了小引兒到後邊園子裡去玩玩罷。看看少爺回來了沒有,要是回來了,就說老太太要他寫一封信呢!”媽——都應了,抱起小引,卻又陪笑道:“謝謝姑,又沒有好生伺候。姑要洗個臉麼?我去打水來。”婉小姐笑了笑,還沒回答,恂少早說道:“當真,婉姊洗個臉罷。可是,媽,你叫陳媽倒水來,我還要問問她晚上的菜得怎樣了。”婉小姐朝窗外望了望,便轉身走到大前,將那印度綢套裙褪下,搭在裙架上,又把頸間的紐扣鬆了一個,輕搖著泥金面的檀香細骨折扇,去在方桌旁邊坐下。

“今夜你不回去了?婉姊!”恂少走近來說。

婉小姐微笑著搖頭。

“又沒有小娃娃,我就不信你那樣分身不開。東院子樓上西首那一間,最是涼快,鋪也是現成的。我搬去陪你。”

“我想連夜飯都不吃就回去呢,怎麼還說過夜?”婉小姐嗑著瓜子,吃吃笑著回答。

“我那姑爺比一個小娃娃還難伺候些。況且老陸媽又在這邊幫忙,剩下的那兩個,平子就像沒頭蒼蠅似的,我不在,恐怕連一頓飯也不會開呀!要就明天再來。嫂嫂,你叫他們早點開飯,我吃了就走!”

“你瞧,一說倒把你催急了。”恂少也笑著說。

“還早呢。你瞧太陽還那麼高!”婉小姐嗑著瓜子,笑而不答,她翹起左腳,低頭看了一眼,便伸手到腳尖上捏了一把,又在右腳尖輕輕‮摩撫‬著。忽地款款站了起來,走去坐在沿,架起左腿,脫下那月白緞子繡紅花的半天足的鞋子,將鞋尖裡墊的棉花扯了出來,尖著手指將棉花重新疊成個小小的三角。恂少也過來,拿起婉小姐的鞋子賞玩那上面繡的花朵,一邊小聲問道“這是店裡買的麼?”又贊婉小姐的腳:“婉姊,你這腳一點也看不出是纏過的,瘦長長,尖裹裹,多麼好看!恂如老說小引兒將來連尖頭鞋子也別給她穿,可是我想腳尖兒到底要窄窄的,才好看哪!只要不像我的那樣小就得啦。”

“嫂嫂,你別打趣我!”婉小姐一面將疊好了的棉花再進鞋尖去,一面吃吃地笑著說“這樣不上不下,半新不舊的腳,你還說好!”穿上鞋,又在鞋尖仔細捏著摸著“這不是街上買的。縣裡還沒有呢!這還是託人從上海帶來的,可是,你瞧,這在上海還是頂短的腳寸,不過我穿還嫌長些,這倒也罷了,只是那鞋頭,可就寬的不成話,填進了那麼多棉花,還老是要癟下去,顯出這雙腳的本相來了。”婉小姐說時,恂少又在端詳她那褲子:淡青,質料很細,褲管口鑲著翠藍的絲帶。恂少心裡納悶道:“綾羅綢緞,也見過不少,這是什麼料子呢?”忍不住用手揣了一把,只覺得又軟又滑,卻又其薄如紙。婉小姐換過右腳來整理那鞋尖填的棉花,似乎猜到了恂少的心思,笑道“我也不知道這料子叫什麼。這還是去年到上海去玩,二舅母給我的。光景也不是純絲織的,自然是外國貨了。”

“哦,怪道綢不像綢,絹又不像絹…”恂少漫應著,忽然有些慨起來了:人家婉小姐多麼享福!上無姑嫜,下無妯娌叔伯,姑爺的子又好,什麼都聽她,姑爺要錢使,還得向她手裡拿…這樣惘然想著的當兒,恂少又打量著婉小姐的全身上下,只覺得她穿的用的,全都很講究,自己跟她一比,簡直是個鄉下佬。一下子,平所鬱積的委屈和憂傷,一齊都湧上了心頭,她坐在那裡只是發怔。

這時候,陳媽提著水壺來了。婉小姐自去洗臉。恂少勉強收攝心神,問了陳媽幾句晚飯菜餚的話,又吩咐她再去問太太,看有什麼要添的,趁早叫顧二去買。

婉小姐拉上了那白地小紅花的洋紗窗簾,先對鏡望一眼,然後把衫子襟頭的紐扣也解開,又伸手進衣內去鬆開了束的小馬甲,驟然間便覺得遍體涼。她洗過臉,又洗一下頸脖;被熱水刺了的皮膚更顯得紅中泛白,豐腴瑩潔。看見梳妝檯上雜亂擺著的化妝品中,總無合意可用之物,她只取一瓶生髮油,在頭上灑了幾點,輕輕把鬢角掠幾下,又反手去按一下那一對盤龍髻,然後再對鏡端詳時,卻見鏡中多出了一張鵝蛋臉來,雙眉微蹙,怔怔地看著她。婉小姐抿嘴一笑,正待轉過身去,卻已聽得恂少的聲音在腦後說道:“婉姊,跟你在鏡子裡一比,我簡直是個老太婆了!”婉小姐又笑了笑,臉上泛出兩圈紅暈,還沒開口,恂少卻又說道:“你還比我大一歲呢,怎麼你就那樣相?”

“嫂嫂,你比我多辛苦,多心呵,不過,你要說老的話,那我又該說什麼!”

“我辛苦什麼?”恂少的口氣有點不自然。她轉身過來,捏住了婉小姐的手,愀然又說道:“我也算是在管家啦,可是哪裡趕得上你,婉姊,你是裡場外場一把抓;我什麼心呢!

”恂少眼圈似乎有點紅了“有些事,用不到我去心,我就心了,也沒用呵。”一瞧又惹起恂少的滿肚子委屈來了,婉小姐便故意笑了笑道:“嫂嫂,你說我裡場外場一把抓,可又有什麼辦法?和光成天伴著一盞燈,一枝槍,我要再不管,怎麼得了?這叫做跨上了馬背,下不來,只好硬頭皮趕。”

“不過你——婉姊,辛苦是夠辛苦了,心裡卻是快活的;不比我…”恂少似乎喉頭一個哽咽,便說不下去了,只轉過臉去,望著那邊衣櫥上的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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