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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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的工作井然有序,以致如果在他下午出診期間發生點緊急事兒,他的子準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給他送信兒。從年輕時起,他總要在回家這前去教區的咖啡店裡呆一陣子,因此,從岳父的朋友和一些加勒比海難民那裡學了一手好棋。但是,從本世紀開始,他就不上教區咖啡店去了,而是打算組織由社會俱樂部贊助的全國比賽活動。就在此時,阿莫烏爾來了,他下肢癱瘓,當時還沒有搞兒童攝影。不到三個月,他高超的棋藝便使所有的人對他另眼相看了。他尤其善於走“象”從來沒有人贏過他一盤棋。對於烏爾比諾醫生來說,那堪稱是一種奇遇。當時,他對象棋簡直入了,而能使他滿意的對手已經不多了。

烏爾比諾醫生成了他的無條件的保護人,併為他的一切擔保,他甚至沒有去調查他是誰,從事何種職業,在什麼不名譽的戰爭中留下一副殘廢身子茫然地在這兒出現。醫生借給他一筆錢,讓他開一家照相館,而阿莫馬爾,自從用閃光燈為第一個神驚恐的孩子照相時起,總是把最後一分錢都付給他。

一切都來自於象棋。最初,他們在晚飯後七點鐘下棋,醫生略勝一籌,因為對手顯然也棋藝不凡。後來醫生的優勢越來越小,最後就旗鼓相當了。加利萊奧?達孔特先生開辦第一家電影院之後阿莫烏爾成了它的最準時到場的觀眾之一,下棋就只限於沒有電影首映式的夜晚了。那時阿莫烏爾和醫生已是形影不離的朋友,所以醫生便陪他去看電影。但醫生看電影從不帶子。這一方面是因為她沒有耐心看那些曲折複雜的情節,另一方面也因為醫生憑著他銳的覺,認為阿莫烏爾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好夥伴。

醫生在星期的生活就是另一種模樣了。他去教堂出席大彌撒,然後回到家中休息,或到院裡花壇上去看書。如果沒有十分緊急的情況,在這個專為自己保留的子裡他很少出診。多年以來,除非情不可卻,他從來不接受社會義務。聖靈隆臨節那天,由於意外的巧合,兩年離奇的事湊在了一起:一位朋友之死和一位傑出的學生慶祝從業二十五週年。雖說如此,他並沒有如原來預想的那樣在證實了阿莫烏爾的死亡以後徑直回家,卻被好奇心牽到了別的所在。

他一上車,就把遺書迫不及待地重新看了一遍。他要車伕把他拉到古老奴隸區的一個不易尋找的地方去。這個決定是如此反常,以致車伕想確認一下是否有錯。

沒有錯,地址很清楚,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說,寫地址的人十分了解它。烏爾比諾醫生重新讀起了遺書的第一頁,他再一次沉浸在那些不怎麼受歡的大量披中。假如阿莫烏爾能夠使自己相信那些話並不是一個絕望者的夢吃的話,那麼,即使到了他這把年紀,生活也還是可以改變的。

一大早,天空就板起了臉,變了顏,烏雲密佈,寒風襲人,然而中午之前並沒有下雨的徵兆。為了找一條近路,車伕驅車走上了殖民城市鋪著石頭的崎嶇不平的高地,結果他不得不多次停下來,以免那些參加聖靈降臨節禮拜儀式歸來的學生和教徒們使馬匹受驚。街上擺著紙花環,樂隊奏著樂曲,鮮花也到處可見,姑娘們打著五顏六的陽傘,頭上戴著薄洋紗飄飾,站在陽臺上觀看節隊伍通過。教堂廣場上,在非洲棕桐樹和嶄新的球形路燈之間,幾乎看不清芙洲解放者西蒙?玻利瓦爾的塑像。彌撒一結束,人們蜂擁走出教堂,堵住了汽車出口處,可敬而喧鬧的教區咖啡館裡也擠滿了人。烏爾比諾醫生的馬車是唯一的一輛。這輛馬車跟城裡留下來的其它幾輛屈指可數的馬車大不相同。它的漆皮摺疊車篷總是保持得明亮耀眼,包角是銅的,為的是不讓硝石腐蝕。輪子和車轅都塗成了紅,金鑲邊。這種裝扮,使人想起維也納上演歌劇時的盛裝夜晚。此外,最愛擺排場的家庭往往允許他們的車伕穿上乾淨的襯衫,而他卻要求車伕穿上軟綿綿的天鵝絨制服,戴上馬戲團馴獸人的大禮帽。這種衣帽除了不合時宜之外,在加勒比海地區的三伏天裡,也似乎欠缺一些憐憫之心。

儘管烏爾比諾怪腐似地熱愛那個城市,並且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那個城市,他卻很少有過象那個星期那樣,毫不猶豫地在那個古老奴隸區的喧囂中冒險。為了尋找那個地方,車伕不得不繞來繞去,幾次停車問路。烏爾比諾醫生終於認出了附近骯髒陰鬱的泥塘,它的不祥的沉寂,它的溺死者的屍體散發出的惡臭,這種惡臭曾在無數個不眠之夜的黎明跟院子裡的茉莉花的芳香混在一起飄進他的臥室。他到這種惡臭如同昨天的一陣風一般從他的身旁吹過,同他的生活沒有任何關係。不過,當馬車開始在街道的泥濘路上顛簸而行的時候,那種被他的懷念之情多次理想化了的惡臭就變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現實。汙泥地上,幾隻禿鷲在爭食用船錨從屠宰場裡拖出來的下水。和總督區石砌房子相反,這裡的房子是用陳舊的木材和鋅皮搭成的。大多數的房子都架在木樁上,這是為了避免在陽溝漲水時汙水湧入。那些陽溝是從西班牙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一切都呈現出貧困、淒涼的景象。但是,從骯髒的酒店裡還是不時地傳來貧苦人既不提上帝,也不涉及聖靈降臨節戒條的歡快而又震耳聾的樂曲。當他們終於找到了應該找的地方時,馬車後面已經緊跟著成群的赤身體的孩子。他們嘲笑馬車伕那一身演員般的打扮,而馬車伕則不得不揚鞭喝他們,把他們趕跑。準備進行一次秘密拜訪並且讓別人道出隱私的烏爾比諾醫生,有件事他領悟得太晚了,這就是沒有比他那種年齡的天真更危險的天真了。

這是一所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子,從外觀上看,除了掛著鑲有花邊窗簾的窗戶和那扇從某個古老教堂拆卸下來的大門外,看不出它和比較貧寒的家庭有什麼不同。

車伕敲著門環叫門,直到問清地址準確無誤後,才把醫生扶下車。大門已輕輕打開,陰暗的門裡站著一位成年婦女。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耳朵上著一朵紅玫瑰,雖然已年過四十,依舊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黑白混血女人。她長著一對金的嚴厲的眼睛,頭髮緊緊地貼在頭顱上,宛如一項鐵絲做成的帽盔。在照相館裡下棋時他曾幾次看見她出現在未來往往的眾多的美女之中,有一次他還給她開過幾袋治問瘧的金雞納霜,但此時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認出她來。他向她伸過手去,她用雙手握住了他的手,與其說是跟他打招呼,不如說是拉他過去。客廳裡擺著馨香襲人的花草,放滿了傢俱和緻的物品,每件東西都錯落有致地放在恰當的位置上,令人賞心悅目。烏爾比諾醫生毫不費力地回憶起了巴黎一個古董商的小店,時間是在上個世紀的一個秋天的星期一,地點是蒙特馬爾特勒大街二十六號。女人在他對面坐下來,用很不練的西班牙語對他說:“在這兒您就象在家裡一樣,醫生。”她說“想不到您竟來得這樣快。”烏爾比諾醫生到女人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仔仔細細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注意到她身著重孝,神情痛苦而嚴肅。他這才明白訪問是徒勞,的因為她對阿莫烏爾遺書的詳細內容比他知道得更多。事情確實如此。他自殺前的幾小時她一直在陪伴著他,就像二十年來她懷著柔情忠誠地陪伴他一樣。那件事在這個沉睡般的省城裡沒有一個人知曉,儘管在這裡連國家機密都瞞不過公眾。他們是在波爾特?奧普林的慈善醫院裡相識的。她出生在那兒,而他又是在那幾度過了最初的亡生活。一年之後,她跟隨他來到這兒,進行了一次短暫的造訪。他們意見不盡相同,但兩個人都清楚,他將永遠留在這兒了。她每週一次去他那兒打掃衛生和整理工作室,但是就連最愛往壞處想的居民都沒有把表面現象和事實混為一談,因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認為阿莫烏爾的殘廢不僅僅在行走方面,這一點,就連馬爾比諾醫生從醫學的角度也是這樣肯定的。如果不是阿莫烏爾自己在遺書中披了這件事的話,醫生決不會相信他有一個女人。不管怎麼說,兩個互不瞭解對方歷史的自由的成年人,擺脫開一個保守社會的種種偏見,選擇了僥倖的默默相愛的道路,這對他來說是難以理解的。然而,她自己解釋說她喜歡這樣做,再說,那個男人從來沒有完全屬於過她,她同他秘密相愛,他們不止一次體驗到了剎那間爆炸的幸福,在她看來,這無可非議,相反,生活已向他們表明,也許這是最值得讚許的方式。

前天晚上,他們一起去看電影,各自買了票,坐在隔開的座位上。自從意大利僑民加利萊奧?達孔特在十七世紀一個修道院的廢墟上開設了天電影院以來,他們每個月至少這樣去兩次。前天的電影雖已過時,但那是以上年一本暢銷書為基礎改拍的。烏爾比諾醫生懷著痛苦的心請讀了這本書,因為作者把戰爭描寫得太殘忍了。這本書的書名叫《前線無奇事》。然後他們一塊去工作室,她發現他心煩意亂,惆悵憂鬱,她以為那是因為看了電影裡的某些場面所致:垂死的傷兵在淤泥中掙扎,令人不忍目睹。她想驅散他這種情緒,便邀他下棋。為了使她高興,他答應了,但是心不在焉——當然他用的是白子。後來他發現再有四步,他就要輸了,於是不光彩地投了降。醫生這時才明白,最後一盤棋的對手是她,而不是他原來以為的赫羅尼莫?阿爾戈特將軍。他驚奇得喃喃自語道:“這盤棋下得妙極了!”她堅持說贏棋的功勞不在她,而應歸於阿莫烏爾,因為他已被死神的信息得神志恍惚,沒有心緒去把握棋子。當那盤棋中斷時,他請求她讓他獨自留下來。那時大約是十一點一刻,因為舞廳的音樂已經停止。他想寫封信給烏爾比諾醫生,他認為這位醫生是他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人,而且也是他的摯友。就像他經常喜歡說的那樣,”儘管他們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下棋這個撤好,他仍然這樣評價他。他把下棋看做理智的對峙,而不是一門學問。那時她知道阿莫烏爾的末已到,他的生命只有寫一封信的時間了。聽了這番話之後,醫生真是難以相信。

“那麼說,您當時知道他要死了?”他驚叫道。

她證實說,她不僅知道,而且十分願意幫助他分擔痛苦,正如當年她懷著同樣的情幫助他發現幸福那樣,因為那是他最後的十一個月:一種殘酷的垂死掙扎。

“您的責任是告發他。”醫生說。

“我不能對他做這種事!”她憤怒地說“我太愛他了。”烏爾比諾醫生象聽海外奇遇一樣聽著這聞所未聞的故事,她講得如此直截了當,以致他不能不全神貫注地看著她,企圖將她當時的形象永遠銘刻在記憶裡。她矗立在那裡,有如一尊穿著黑衣的冷漠的海神,眼睛象蛇一般,耳朵上著一朵玫瑰。

許多年之前,在歡之後,兩個人曾赤身躺在海地一個荒涼的海灘上,阿莫烏爾突然嘆息道:“我將青常在。”當時她理解他的意思是要同時代的災禍進行英勇的殊死鬥爭,但是他進一步把話說明了:“我決定到七十歲就離開人間,說到做做,決不反悔。”果然,這一年的一月二十三他年滿七十,於是他把最後期限定為聖靈降臨節前夕,因為聖靈降臨節是這個城市膜拜上帝的最大節。那天晚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她都是事先知道的。他們經常在一起談論那件事。時光逝,他們對那個無法挽回的局面到憂心忡忡,肝腸寸斷。阿莫烏爾以麻木般的情愛著生活,愛著大海,愛著他的狗,自然也戀著她和愛情。隨著期的臨近,他完全絕望了,彷彿他的死不是他自己的決定,而是無情的命運的安排。

“昨晚當我同意他獨自留下後,他就悄然辭別了這個世界。”她說。

她本想把狗帶走,但是他看到狗靠著柺杖昏昏睡,便用指尖撫摸它說:“我很遺憾,不過,維爾松將同我在一起。”他在寫信時,請求她把狗拴在行軍腿上。可是,她打了個活結,以便它能夠自然鬆脫。那是她唯一背信棄義的行為,但這樣做是有道理的,她希望從那條狗陰冷的眼睛裡永遠記住它的主人。烏爾比諾醫生打斷了她,告訴她那條狗並沒有逃生。她說:‘哪是它不願這樣做。”這時,她的情緒一下子活躍起來,因為她更願意按照阿莫烏爾的意願來紀念這位已故的情人。當時他正在寫信,突然停下筆來,最後看了她一眼,說:“請用一朵玫瑰花紀念我。”她回到了家,那時剛過半夜。她和衣躺在菸,用一個菸蒂點燃另一支菸,為了等他把信寫完,她一支接一支著。她知道這封信又長又難寫。將近三點鐘時,狗開始吠叫,她在灶上煮咖啡,並穿起了重孝,然後到院子裡去剪下了黎明時分開放的第一朵玫瑰花。烏爾比諾醫生早就意識到,他是多麼討厭那個不可救藥的女人。

他有他的道理:只有玩世不恭的人才會從痛苦中得到滿足。

訪問結束時,她又對烏爾比諾醫生講了更多的事情。她不想參加葬禮,因為她是這樣答應自己的情人的,可是醫生認為,信中有一段話內容與此恰恰相反。她不會一滿眼淚,也不想在有生之年記起那個慘死的人來折磨自己。她也不會關起門來埋頭編織裹屍布,這對當地的寡婦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她打算出賣阿莫烏爾的房子。據他在信中的遺囑,這所房子連同裡面的東西從現在起都屬於她了。她將象往常那樣繼續生活,安分知足地生活在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上,因為她在那兒度過了自己的幸福子。

在回家的路上,那句話一直迴盪在烏爾比諾醫生的耳際:“這塊窮人的葬身之地。”這個評語是有道理的。那座城市,也就是他所居住的城市,儘管歲月逝,舊貌仍在:炎熱,乾燥,充滿恐怖的夜晚,享受著獨居樂趣的年輕人。在那裡,花朵凋謝,食鹽發黴,除了月桂樹正在漸萎敗和人們正在爛泥塘中慢慢地衰老以外,這座城市四個世紀以來沒有發生過任何變化。冬季,陣陣突降的災難暴雨使廁所漫溢,把街道變成令人作嘔的沼澤地。夏季,一種刺鼻的、有如鮮紅的粉末似的看不見的塵埃被狂風吹蕩著,透過哪怕堵得再嚴實的縫隙鑽進屋裡。可怕的狂風可以掀走屋頂,把孩子們吹到空中。在星期六,那些黑白混血兒吵吵嚷嚷地亂紛紛地離開在泥沼地邊上用馬糞紙和鋅皮搭成的棚屋,帶著家畜和炊具,來到殖民區多石的海灘舉行他們的歡宴。在那些最年邁的人中,有些人不久前脯上還留著用烙鐵打上的印記,這是真正的奴隸的標記。週末,他們瘋狂地跳舞,豪飲家釀烈酒,喝得酩酊大醉後在椰林中自由尋歡。星期目半夜時分,他們便以一場全體出動的血腥格鬥來代替方丹戈舞。在一週的其它子裡,這一股浩浩蕩蕩的人又湧進了老區的廣場和小巷,擺起小攤,做各式各樣的生意,他們使死氣沉沉的城市變成了散發出煎魚香味的熱鬧非凡的集市;展現一種新的生活。

擺脫西班牙統治,以及隨之而來的廢除奴隸制,加速了王公貴族們的衰落,而烏爾比諾醫生正是在那種環境中出生和成長的。昔的名門望族靜靜地呆在他們撤去防衛的宮殿和城堡裡,深居簡出。在一度十分有效地防止了海盜突襲登陸的用石塊砌的城牆上,雜草沿著牆頭爬了下來,在石灰粘縫的牆上打開裂縫,哪怕它是本市最豪華的府邸。下午兩點鐘,這些府邸唯一有生氣的標誌就是在午休的昏暗時刻傳出無打采的練琴聲。裡面,在充滿香氣的涼的臥室裡,女人們躲避陽光就像躲避瘟疫那樣。即使在做早彌撒的時候,她們也用巾蒙著臉。她們的愛情來得又遲緩又艱難,而且往往被不祥的預兆擾亂,生命在她們看來是無盡頭的。傍晚時分,在通擁擠的時刻,黑壓壓的長腳墳子從沼澤地裡飛起來,好像一團團烏雲,追趕著路上的行人。同時,難聞的人糞味也從那兒湧來,熱乎乎地撲到人臉上,擾得他們心煩意亂,確信那是死神送來的信息。

年輕的烏爾比諾在令人憂鬱的巴黎常常懷念的那座殖民城市的生活,此刻也只不過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在十八世紀,它的貿易在加勒比海地區是最繁榮的,尤其是由於它的令人詛咒的非人的特權——這裡是美洲最大的黑奴市場。此外,它還是新格拉納達王國總督的傳統駐曄之地。總督們喜歡呆在那兒,面向世上的大洋進行統治,而不願意住在遙遠寒冷的首都,生怕首都連綿不斷的雨打亂他們對現實的理解和認識。滿載波多西、基多和維拉克魯斯的巨大財富往來於美洲和西班牙的大船隊,一年幾度要在這裡的港口彙集,那是這個城市最榮耀的黃金時代。一七八年六月八,星期五,下午四點鐘,聖約瑟大帆船載著時價五千億比索的寶石和貴金屬起航,開往加的斯,剛出港口就被一支英國艦隊擊沉,直到漫長的兩個世紀以後還沒有打撈上來。那批躺在海底珊瑚間的財富和斜著身子漂在指揮台上的船長的屍體,經常被歷史學家們作為那座被淹沒在記憶中的城市的象徵提及。

烏爾比諾醫生的家坐落在港灣另一邊的拉曼加住宅區。那是一幢舊式房子,一座寬大涼的平房,室外平臺上建有陶立克式的柱廊,從平臺可以看到散發著瘴氣、佈滿遇難船隻殘骸的水塘。從門口到廚房,地板上都鋪著黑白相間的方格瓷磚。不止一次,這一建築都歸因於烏爾比諾醫生的別出心裁,而忘記了那是本世紀初葉,建築那個暴發戶住宅區的加泰隆尼亞建築師們的共同弱點。寬敞的客廳象家中所有的房間一樣,天花板很高,臨街有六扇落地窗。客廳有一扇巨大的石古香的玻璃門和飯廳隔開,上面雕著茂密的葡萄藤和一串串的葡萄,還有金的林中牧神和受他的蘆笛誘引的姑娘。客廳裡的傢俱,包括活哨兵似的壁鐘在內,都是清一的十九世紀的英國貨,吊燈上裝飾著水晶墜子,蘇雷斯的各式花瓶和異教的石膏情人小雕像處處可見。但是,那種歐洲傢俱在家裡的其他地方並不多見。在別的房間裡,既擺著藤製扶手軟椅,也有維也納搖椅和當地手工製作的皮靠背椅。臥室裡除了,還有聖?哈辛託的豪華帆布躺椅。躺椅上用絲線以哥特文字繡著主人的名字,四周還垂著彩蘇。飯廳的一旁有一塊地方,原來是用來舉行盛大宴會的,後來成了小音樂廳,每當出的演奏者來到本市時,主人便邀親朋好友來開音樂會。花瓷磚地面上鋪著從巴黎萬國博覽會上買來的土耳其地毯,為的是使環境更為幽靜。近處擺著整整齊齊的唱片架,放著一臺時新的電唱機。在房間的一角,有一架用馬尼拉大披巾蓋著的鋼琴,烏爾比諾醫生已有多年不彈琴了。這個家裡,到處可以看出一個務實的女人的明和勞。

然而,最莊嚴肅穆的地方要算書房了。它可謂烏爾比諾醫生在進入老年以前的聖殿。那裡,在他父親的胡桃木寫字檯和皮革安樂椅四周,鑲滿一道道上過釉的擱板,把牆壁甚至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擱板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千冊書,全部用小牛皮裝,書脊燙金。其它房間都充滿港口的喧鬧和汙濁空氣,書房恰恰相反,它有著修道院的寧靜和芬芳。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子是在加勒比海海邊誕生和長大的,那兒有一種信的說法:打開門窗可以引進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涼空氣。所以起初他們關在那座書房裡到呼侷促。但是,最後他們終於相信了羅馬人對付炎熱的好辦法,就是在悶熱的八月,白天把門窗全部關閉,不讓街上的熱空氣進來,晚上有風時再把它們統統打開。從那個時候起,他們的房子就成了拉曼加區炎炎赤下最陰涼的所在了。在臥室的昏暗中睡午覺,下午坐在柱廊上觀看新奧爾良滿載貨物的沉重的灰貨船和水船通過,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這些木船一到黃昏就點燃起全部燈火,嗚嗚地鳴響著,清除滯留在港口的垃圾。每年十二月份至翌年三月份,來自北方的信風掀開屋頂,夜間象餓狼似的在屋子周圍呼嘯不止,打著轉轉尋找縫隙企圖鑽進屋裡時,烏爾比諾的書房也是保護得最好的。誰都不會去想,住在那樣一幢房子裡的夫婦有什麼理由會是不幸福的。

儘管如此,烏爾比諾醫生在那天早晨十點鐘趕回家時並沒有到什麼幸福。兩次拜訪得他心神不安,腦袋昏昏沉沉。這兩次拜訪不僅使他誤了聖靈降臨節的彌撒,而且有可能使他變成一個和他心力瘁的年齡不相稱的另一個人。他本想在跟拉西德斯?奧爾貝利亞醫生一起用豐盛的午餐之前睡個午覺,但是僕人們卻在亂哄哄地追捕一隻脫籠飛走的鸚鵡。僕人們把它從籠子裡抓出來,想替它剪翅膀,它卻冷不防飛到了芒果樹最高的枝上。那是一隻秀的怪鸚鵡。訓練它講話時它死不張嘴,但有時卻愣頭愣腦地自言自語起來。眼下它開了勝,而且那種清晰的語調和才智,即使在人的身上也是不常見的。鸚鵡是烏爾比諾醫生親自馴化的,這使官享有全家人誰都沒有的特權,就連他兒子在小時都沒有這種特權。

鸚鵡已在醫生家裡養了二十多年,誰也不知道它以前活了多少年。每天下午午睡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坐在院中的花壇上,與鸚鵡為伴。花壇是家裡最涼的地方,他以教育家的熱情,勤奮地訓練那隻鸚鵡,直到它能象大學教授一般講地道的法文。

之後,純屬對它的過分寵愛,醫生又教會它用拉丁文為做彌撒伴唱,並背誦《馬太福音》的一些片斷。他還企圖給它灌輸算術上的加減乘除四個概念,但是沒有成功。

在他最後幾次到歐洲旅行時,有一次他帶了一個有喇叭的留聲機,還有很多免費唱片和他喜歡的古典作典家的唱片。在幾個月之間,他讓鸚鵡復一地聽吉爾布特和布魯安譜寫的歌曲,這兩位作曲家上個世紀在法國曾紅極一時,鸚鵡終於把他們的歌曲背了。它能用女人的嗓音唱女士歌曲,用男高音唱男士歌曲,唱到最後還來一陣縱聲大笑,跟女僕們聽它用法語唱歌時的鬨笑不差分毫。這個鸚鵡的美名遠揚,幾乎無人不知,以致某些從內地乘船來的貴客都來求見。有一次,幾個英國旅遊者不惜一切代價要把它買走。那個時期,許多英國旅遊者都乘新奧爾良的海盜船打那兒經過。然而,鸚鵡最榮耀的一天是共和國總統馬爾科?菲德爾?蘇阿雷斯帶著他的全體內閣部長屈尊駕臨,他們想來證實一下它是否真的象傳說那樣神奇。他們大約在下午三時到達,頭戴大禮帽,身穿呢料大禮服,這一身打扮使他們熱得透不過氣來。他們在赤炎炎的八月,在整整三小時的訪問中,不曾有片刻寬衣。他們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因為在令人難以忍受的兩個小時中,鸚鵡始終一言不發,請求和威脅都無濟於事。烏爾比諾醫生羞愧得無地自容,因為他對子明智的勸告置之不理,固執地發出了魯莽的邀請。

在那一歷史的輕舉妄動之後,鸚鵡仍然保持了它的特權,這一點,證明它在這個家庭裡始終享有神聖的權利。在那個家裡,除了陸龜之外,不準豢養任何動物。

那陸龜曾失蹤過三、四年,人們以為它一去不回了,可後來又重新出現在廚房裡,不過,人們並不把它看成生靈,只把它看做好運的含礦物質的護身符。至於這個護身符到底起不起作用,誰也說不清楚。烏爾比諾醫生拒不承認他憎惡動物,他用各種科學的杜撰和哲學的遁辭來掩飾這一點。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征服了許多人,唯獨沒有徵服他的子。他說,如果誰愛上了動物,就會對人類做出最殘忍的事情來。他說狗並不忠誠,而是奴十足;貓是機會主義者和叛徒;孔雀是死神的傳令官;兔子使人貪心;猴子能傳染情狂;而公雞是罪該萬死的東西,因為它們甘願三次拒絕為基督效勞。

他的子費爾米納?達薩卻相反,那時她已七十二歲,不能再如從前那樣外出狩獵,但她對熱帶花草和家養動物著實愛得發瘋。剛結婚的時候,她利用方興未艾的愛情,在家中養了許多動物,簡直有點違反理智。最初飼養的是三條以羅馬皇帝命名的南斯拉夫達爾馬提亞狗,它們為爭風吃醋互相殘殺。爭奪的‮狗母‬不愧叫梅薩利娜,因為它剛產下九個小狗就又懷了十個。以後又飼養了阿比西尼亞貓,它們有老鷹的外貌,法老的風度,逞羅人的斜眼,波斯王朝大臣的橙眼珠。夜晚,它們象幽靈的影子一般在臥室裡竄來竄去,發情求偶的叫聲攪得人們難以入夢。有幾年,院子裡芒果樹上掛著一隻亞馬遜長尾猴,它被攔捆著,委實令人同情,因為它有著奧布杜利奧大主教和國王的悲天憫人的外表,天真的目光,還有一雙富有染力的靈活的雙手,但是費爾米納並非因此而拋棄了它,而是因為它有以向貴婦們獻殷勤而自鳴得意的壞習慣。

在走廊上的籠子裡,她養了各種各樣危地馬拉小鳥,家中還養了先兆鴛鴦和黃長腿的泥塘裡的鴛鴦,以及一頭小鹿,這隻小鹿經常從窗口探進頭來啃花瓶裡的花枝。最後一次國內戰爭前不久,當第一次傳說教皇可能採訪時,他們從危地馬拉來了一隻天堂鳥。可是,當獲悉政府宣佈教皇來訪只不過是用來嚇唬密謀反抗的自由人的謊言時,那隻鳥便被送回它的故上去了,而且回去得比來時還快。另有一次,他們在荷屬庫拉索奧島的走私者的帆船上買了關在鐵絲籠裡的香烏鴉,一共六隻。這些烏鴉和費爾米納小時候在孃家馴養的一模一樣。她結婚後仍然想養這種烏鴉。但是,那些烏鴉不停地拍擊翅膀,使整個家裡瀰漫著喪儀花圈的氣味,誰都忍受不了。他們還養了一條四米長的蟒蛇,這個不服獵手的颯颯聲擾亂了寢室夜間的安寧,儘管他們利用它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用它那死神般的呼嚇跑騙幅和珠爆,以及多種在雨季侵入家中的害蟲。烏爾比諾不僅職業上忙得不可開,而且還有許多社會文化活動,所以照他看來,在那麼多令人討厭的生靈中,只要他的子不僅是加勒比海地區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是最幸福的女人,他就知足了。可是,在一個雨天的下午,當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憊不堪地回家時,看到的一場悲劇使他重新回到了現實生活。從會客室直至視力所及之處,一長排動物的屍體漂浮在血泊之中,女僕們爬到椅子上不知所措,對這場大屠殺驚魂未定。

事情的起因幾條德國大獵狗中有一條突然得了嚴重的狂犬病,失去了理智,見什麼咬什麼,虧得鄰居家的園丁膽略過人,揮起砍刀把它殺死。不知那條狗咬死了多少動物,也不知它用綠的唾沫傳染了多少動物,因此,烏爾比諾醫生下令對全部倖存者槍殺勿論,並把它們到一個偏僻的處所燒掉。他還請慈善醫院的工作人員到家裡來進行了一次徹底消毒。唯一得救的是一隻象徵好運的雄陸龜,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它。

費爾米納史無前例地在一件家務事上稱讚丈夫做得有理,此後許久也沒有再提動物的事。她拿林奈的帕然史》彩圖作為消遣,使自己得到藉。她把那些彩圖鑲上鏡框掛在客廳裡,倘苦不是一天黎明盜賊砸開浴室的窗戶偷走了一套五代相傳的銀製餐具的話,也許她終身再也不願意在家中看到一隻動物了。烏爾比諾醫生在窗外的鐵環上加了雙領,用鐵門閂把大門得死死的,把貴重的東西鎖進保險櫃,並且從此培養了睡覺時把手槍放在枕頭下面的戰時習慣。然而,即使盜賊把他們洗劫一空,他也反對買一條惡狗來看家,不管那狗是否接受過防疫注,也不管是把它放開還是用鎖鏈掛起來。

“不會說話的東西不準進咱們的家11。”’他說。

為了不再讓子嘖嘖叨叨地糾纏,烏爾比諾醫生說出了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他的子固執地想再買一條狗,壓兒沒想假如狗在家中一條一條地繁殖起來,終有一天會使她喪命。費爾米納的任,隨著年齡的增長也逐漸地變了,她立即抓住丈夫話中的漏,在家中被盜幾個月後,重新回到庫拉索奧海盜們的帆船上,買來了一隻真正的帕拉馬裡博鸚鵡。這隻鸚鵡只會說水手們的罵人話,可是它說得跟真人一模一樣。十二個生太伏的價錢雖說貴了點兒,但還是很值得的。

那是一隻良種鸚鵡,比想象的還要聰明。它黃腦袋,黑舌頭,這是跟曼格雷鸚鵡的唯一不同之處。曼格雷鸚鵡即使用松節油栓劑也不能讓它們學會說話。烏爾比諾醫生是個有氣魄的男子,他在子的才智面前心悅誠服地認輸了。那隻鸚鵡的進步使他興趣盎然,他對自己的轉變也到驚訝。一到雨天的下午,鸚鵡由於羽浸溼而到愜意,便說一些從前的老話,這些話在這個家裡是沒人說過的。後來,醫生態度上的最後一點保留也取消了。那是一個夜晚,盜賊打算從屋頂平臺的天窗上鑽進來,鸚鵡居然用猛犬的吠聲把他們嚇跑了。它模仿得非常真,它還高喊有賊,有賊,有賊,這兩個有趣的呼救的詞兒也不是在這個家裡學的。從此,醫生親自負起照料鸚鵡之責。他吩咐在芒果樹下面搭個支架,放一個盛水的小碗和盛香蕉的容器,外帶一個吊杆,供鸚鵡練走繩索的本事。從十二月到翌年三月,晚寒襲人,北風使鸚鵡在戶外不能居住時,他們便把它裝進一隻罩著毯的籠子,讓它睡在臥室裡,儘管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它的慢鼻疽病對人的正常的呼是有害的。多年以來,他們總是把它的翅膀剪短,把它撒在院子裡,讓它象個老騎上似的彎著身子,自由地踱來踱去。但是,有一天它在廚房的橫樑上興致地做起了雜技演員的動作,一下子掉進了木薯香蕉菜鍋裡。它吱吱喳喳地呼叫求救,幸好廚娘用大湯勺把它舀了起來,雖說熱湯把它的羽燙掉了,它還是活了下來。從那時開始,甚至在白天,他們都把它關在籠子裡,儘管人們常說關在籠子裡的鸚鵡會忘掉學會的東西。只有在下午四點鐘天氣涼時才把它放出來,由烏爾比諾醫生在院子的花壇前給它上課。誰也沒有及時注意到它的翅膀長得太長了,那天早晨女僕們正準備為它剪翅膀,沒想到它居然飛到芒果樹冠上去了。

她們費了整整三個小時還沒有捉住它。在鄰居的女僕幫助下,她們用了種種辦法想把它騙下來,也無濟於事,它繼續頑固地停在原地不動,還放聲大笑,使勁地高呼自由黨萬歲,扯蛋的自由黨萬歲。這種膽大妄為的呼叫,近來已經使四、五個幸福的醉漢送了命。烏爾比諾醫生望著在茂密的樹枝間肆無忌憚的鸚鵡;用西班牙語、法語、甚至拉丁語規勸它,鸚鵡則用同樣的語言,同樣強調的聲調,同樣的音來回答他,賴在那兒一動不動。看到好言相勸無效,烏爾比諾醫生便吩咐求助於消防隊員,他們是他在本市的最新的玩具。

確實,不久前,火災都是讓聲願人員架起泥瓦匠的梯子,用水桶來潑水撲滅的,他們的秩序是如此紊亂,以致造成的災難比火災更為嚴重。但是,前年開始,由於公共福利社——烏爾比諾醫生是這個團體的名譽主席——的募捐,這兒有了一個職業消防隊和一輛配有警報器、警鈴和兩條高壓水龍帶的貯水卡車。一切都是現代化的。當聽到教堂敲鐘報警時,為了讓孩子們看消防隊救火,學校甚至宣佈停課。最初,消防隊的任務只是救火,但是烏爾比諾醫生告訴市政當局,他在漢堡看到消防隊員們曾救活了一個在三天大雪之後凍僵在地窖裡的孩子,他還在那不勒斯的一個小巷裡,看到消防隊員從第十層樓的陽臺上把一具裝著死人的棺材運下來——因為樓梯彎彎曲曲,家人無法把棺材抬出來。這樣,這兒的消防隊員便學會了其它緊急服務項目,如撬鎖開門和殺死毒蛇。醫學專科學校為他們專門開了一般事故急救課。

因此,請消防隊把一隻跟紳士一般具有種種美德的高貴鸚鵡從樹上捉將下來自然也是義不容辭之責。烏爾比諾醫生說:“請告訴他們,這是我的鸚鵡。”說罷他便去寢室換衣服,準備出席豐盛的午宴。事實上,這會兒他已被阿莫烏爾的信得昏頭昏腦,並沒有把鸚鵡的命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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