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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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隨玉純一同來了個人,來人可是雪如再不曾料想到的。

只見他一副跑江湖的著扮:頭上低低地戴了個草帽,壓著上半個臉,連腮鬍子又擋了下半個臉。一身青布夾襖,裡扎著一個青布扎巾,腳登一雙抓地虎靴。

那人摘去草帽時,雪如立馬驚喜地大叫了起來:“王大哥!是你呵?”——來人正是當年曾經把翰昌綁到山上、後來忠心耿耿一直跟隨翰昌闖蕩天下的山大王王石磙!

王石磙滿臉憨厚地笑笑,說他是孟縣長專意派來看望杜先生的。又說:“孟縣長在那邊一直惦著你。老擔心你會因樊將軍的緣故受什麼連累。果然,路上我就聽申先生說了你的事兒。真沒想到,你這樣的好人,也會受這麼大的委屈。”一邊說著,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來“這是孟縣長給你的信。”雪如接過信,迫不及待地一把撕開,翰昌在信中告訴雪如:眼下,他已經改弦易轍。原因是因為這個官當得太窩囊啦!他不想靠搜刮民脂民膏的錢財去賄賂討好上司,為仕途開道。加上勢單力薄,故而在那個小城當任的幾年裡,處處被人設卡,不僅什麼事也幹不成,還被人擠兌得夠嗆!

他在信中嘆:當初,弟兄們在山城那一番揮灑揚的子實在是酣暢快意啊!又說,去年,他被人檢舉說有赤化言行,在大清黨中受到了很大的牽連。後來多虧舅父一位故從中周旋,方才得以倖免!然而,他對當今的政府已到了一種深深的絕望和厭煩。種種緣故,才於一年前自行辭官,跑到南方兵工廠做事了。

眼下,他通過朋友結識了一群很特殊的人,並在信中讚頌這些人才真正是“中華民族未來的希望”說他們那一群人所探索的是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子,他一定要雪如到南方一趟,認識認識他們…

雪如心內明白:翰昌所指的那群“中華民族未來的希望”人物,極有可能就是所謂的“異黨”幾個月前,他通過朋友的介紹,也曾結識了幾個從省城來山城的這樣幾個“異黨”朋友。那段子,國民政府在全國範圍內對他們的組織進行了一次大範圍的清洗。這幾個人聽人說杜先生的人品忠厚仗義、德行也靠得住,便託了可靠的中間人,懇請雪如幫他們解救一位遭人陷害、被關進山城警察署的朋友。

據當時的形勢,此類事情是十分棘手也是十分的,猶其是政府官員,人人對此避之猶恐不及。然而,雪如卻很快地應承下了。他通過各方關係,私下打點,大家合謀用了個李代桃僵的方法,最終解救出了他們那位朋友。

那位被解救出來的朋友看模樣只有二十六七歲。大冷的天身上只穿了一件半舊的棉袍。他和雪如握手時,雪如發覺他的一雙手竟然冰涼得嚇人時,當即就把自己身上的一件紫羔的馬褂脫下來披在了他身上。

那位被解救的朋友緊緊握著雪如的兩手,兩眼噙著淚,半晌才哽咽著說了句:“杜先生…解衣衣我者!”後來,兩下談話中,雪如聽他們分析和評價當今國民的狀況和命運、國家的前途和危機等等一些觀點來,當時就覺得很新鮮、也耐人尋味。比起過去自己所接觸、所信奉的一些救國救民的道理,似乎更有著不可否認的犀利、透徹和僻。雪如對他們提到的“只有徹底砸碎舊世界,才能建成新世界”的理論,到頗為新奇和震撼。

因他們有事急著趕到偃師去,兩下匆匆就告別了。雪如一直把他們送到山城西十里鋪,不僅支助了他們一部分盤纏,還派了大哥的兩個徒弟,待要一直送他們到了目的地再返回來。

分手時,幾個人輪番緊緊地握著雪如的手,好久都不忍鬆開…

窗外,光明媚,綠樹如洗。天是如此美好!世界是如此廣闊!只要活著,只要有信心,人就有很多路可走呵!

漸漸地,雪如覺著自己開始生出一股子新的情來!滾滾的思緒一時仿如花泛起,驟然譁蕩在他的心間。

過去,自己真的是太書生意氣了!竟然幻想著會在短短的幾年、十幾年裡,靠著他們這一班子熱血青年和進步文人,用所謂的救國方略把世道給改變個模樣來!真是太天真啦!如今剛剛明白一點:如果沒有一個安定的政治局勢,沒有一個大一統的和平環境,奢談什麼教育救國?妄想什麼實業強國?一切本是無源之水、無基之廈啊——在這個千瘡百孔的社會里,在這樣軍閥混戰的大局勢下,自己和父老鄉親們一起,拚盡了心血努力,幾年來,建工廠、辦學校、辦義學、搞自治、實施國民新法,一時倒也是紅紅火火;然而,一陣槍炮、一把惡火,所有的努力和奮鬥,多少年的汗水心血,多少人的辛勤智慧,幾千年的文化古蹟,眨眼之間就不是都成了一片廢墟、一縷硝煙了麼?

雪如決定和王石磙一同南下。

外表冷漠的玉純,其實內裡也是一腔子的熱血沸騰。他一直也在渴望和尋求能酣暢淋漓一展男兒壯志的機遇。所以,當他聽說雪如要到南方時,立馬也要和雪如一起出去。

雪如不同意兩人這時一起離開。他說,目前山城的形勢對於自己來說,顯然正處於一種極為不利的形勢。無論是從哪個角度考慮,他都該先出去一些子躲躲。可是,山城畢竟還有他們辛辛苦苦多年創辦起來的搖搖墜的工廠和學校,還需要有人來堅守一番…另外還有文菲,她懷著孩子,自己此一去前程未卜,故而一時也不能帶她離開;加上幾家老人孩子,眼下都需要玉純兄關照著。因此,玉純還非得先留守山城一段時不可。

這次出城前,為了安全起見,眾人勸說雪如,不要再上山見她的好。等他到外面把一切都安頓好之後,再讓玉純送她出山也不遲。

玉純覺得雪如這樣安排還算穩妥,也只得聽從了。

諸事按排妥當後,雪如告別了眾位親友,和玉純、王石磙等三人一齊悄悄出山了。

吳老三很快就獲悉了:那杜老二恐怕近要出遠門!

吳老三在軍中早就聞知:近,那樊鍾秀又被南方一幫子勢力雄厚的新軍閥重新啟用!眼下,這幫子新軍閥與自己所倚仗的軍閥勢力成強大的逐鹿之勢!

吳老三咬牙切齒待下人:“決不能放虎歸山、終成遺患!”長亭古道幽寂無人,山野颳著些細細的陰風。那風將細碎的土沙掀得四處飛揚著。天空陰鬱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雪如立在馬背上,望著將要再次闊別的故土,驀然生出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慨情緒來。

五月的崇山峻嶺鬱郁莽莽,幾隻蒼鷹在灰暗的半空上,頂著山風吃力地翱翔著。

山城的輪廓已漸漸模糊了。芳草碧嶺依舊蒼青鬱翠。天空開始有些濛濛碎雨飄落下來。涼涼地,輕輕地,飄落在雪如那有些躁熱的臉頰上。他望望天空,又望望西天。遠遠地,西天那裡,仍舊有著一團火之雲在蒸騰翻湧著。

那裡——是仍在歷劫著火厄之難的少林寺!

他轉過臉來仰望東天,直了直身,令自己振作起來。所幸,自己的血仍舊還在熱熱地湧蕩著,湧蕩在他依舊年輕的臆之間。

馬兒在如霧的細雨中得得地疾行著,他在馬上和玉純再次待著需要辦理的一些重要事務。這時,馬上的王石磙突然轉過臉來叫了一聲:“杜會長!申先生!我看著前面的路口像是有人影!怎麼辦?”因王石磙過去常年做的也是這類勾當,故而對山道上類似的情況十分識。

雪如和玉純兩人迅速勒住了馬韁,果然看見前面山口的灌木叢裡,隱隱地像是有人影晃動。

他突然有了一種預:這場惡殺恐怕是前世註定了。今天,這決不會是一般攔道打劫的山匪。

他摸了摸間:好!樊兄送給他的這支新式連發駁殼手槍帶在身上。雪如在馬上打開保險,檢查了一番子彈後,一下子推上了膛。他轉臉對玉純說:“玉純兄,我和石磙衝過去,你趕快返回去報信!”玉純大怒:“這時候,還報個的信兒呵!”雪如見玉純如此說,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迅速做出了決斷:“那好吧!我發令後,咱們三人一起往那邊打馬猛衝。我在前面開槍掩護,你們跟在我身後。快要衝到他們跟前時,玉純兄瞅準機會把飛鏢甩出去先撕它一員兵力。今兒這事兒,我估摸著他們是有備而來。所以,就是返回去,恐怕也躲不過這一關了。咱們拚力突圍,興許還能衝出一條血路!”石磙見說,早把身上的包袱系在了馬背上,原來,他身上竟也帶有一把手槍,這可真是太好啦!

雪如做出這樣的決策無疑是正確的!這也全仗了他當年成和樊大的軍官們廝混在一起,研究一些戰術戰例,獲得了不少的作戰經驗。這時,只聽雪如猛吼了一句“衝”!三人應聲猛一抖馬韁,三匹馬箭一般地了出去!奮蹄直向山口的眾匪撲去。

那些人實在是猝不及防,忙從草叢中跳出來,舉槍就朝面飛奔而來的三人連著開槍,由於他們的馬速極快,因而均沒有中他們。

當年,樊大哥著雪如學了些馬上擊,沒想到還真有派上用場的這一天哪!這時,他用力一磕馬鐙,黑旋風嘶鳴著奮起四蹄便朝敵眾撲去!他伏在馬背上,一邊瞄準、一邊連連朝眾匪開槍擊!旁邊的王石磙也同時拔出手槍擊。

那些匪眾也不過是些山中打家劫舍的小角罷了,哪裡料到,他們的對手不僅懂得戰術和馬術,而且竟還是手中有槍的主兒?

雪如他們在馬背上奔跑著,那些匪眾卻在原處站著。相比之下,他們靜止的目標反倒更容易被擊中些。雪如連發了幾槍後,立在道路最外面的那個匪徒應聲一頭栽倒。另一匪徒也被王石磙擊中了。

連傷兩員,匪眾一下子亂了陣腳,面對就要衝到跟前的三人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此時,玉純和和石磙緊緊地跟隨在雪如後面,就在衝進匪陣的同時,玉純乘機一揚手甩出了一對柳葉飛鏢,正中一個匪徒的咽喉和另一個匪徒的臉面。

玉純在馬上這時看清這幫子匪眾共有十來個人!

王石磙的座騎馬躍過匪眾的同時,又舉槍朝兩個試圖攔阻的匪徒連連擊。只聽幾聲號叫,兩個匪徒隨聲翻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眨眼功夫,雪如他們三人的馬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疾撲到了匪眾中間。

兩軍對壘勇者勝!

面對如此洶猛的來勢,匪眾們果然下意識地一下子躲開了!雪如三人乘機衝出包圍,轉眼之間便奔馳而去!

這些匪眾怎會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事先並未有人提醒他們要劫殺的這些人身上竟還藏如此高強的武功和槍法!如今得不僅失了手,而且還連傷了好幾員的兄弟。剩下的人不敢再貿然往前追趕,只是對著三人的後背舉槍連著出了一串亂槍子彈!

雪如一邊縱馬飛馳,一邊伏在馬背上朝後面連連開槍擊掩護,眼見又一個匪徒應聲倒地。

馬兒飛馳得越來越遠了!雪如在馬背上起身,長長地呼了口氣!誰知,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後背像是被什麼重物猛撞了一下,腦袋隨之“轟”地一下子響了起來。一時就覺著天旋地轉,身子不住有些搖搖墜起來。

他覺得很痛,有一股溼熱的體順著他的背部源源不斷地湧了下去…

他忍著巨痛,拚命地強迫自己:住,一定要住…

他以最大的毅力,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馬鞍子的鐵環前圈,並在心內命令自己:要儘可能地住,儘可能遠離後面的子彈程…決不能這時栽下馬去…

座下的黑旋風繼續朝前狂奔著——這真是一匹優秀的戰馬呵!它來自遙遠的地方,有著高貴的血統並且訓練有素。此刻,它高昂著那俊逸的頭顱,四蹄閃電般地騰空飛揚著。它奔跑的姿勢一如長天雲,一如疾掃於大地的旋風…

它是一匹多麼有靈的馬呵!它彷彿已經知道了它的主人發生了什麼事,秀靈的目眶中含著溼潤,雖然它分明覺出了此時主人抓握馬鞍子前圈和韁繩的雙手開始衰弱和顫抖,緊夾著馬鐙的兩隻腿也已漸無氣力,可是,它知道這絕對不是主人放慢速度的信號和命令!它依舊奮力地奔馳著…

馬背上的雪如覺得自己實在累極啦!

他不知道人怎麼會有那麼累的覺?真是從未有過的睏乏和疲憊啊…他覺得部一陣陣的巨痛,眼前一會兒金星四濺、一會兒發黑發朦。一股子又一股子的血腥味,不斷地從他的腹腔翻湧上來。他朦朦地看見,那飛揚的馬鬃上飄滿了殷紅的血,他多想合上眼睛睡一會兒呵…他用最後的意志強迫著自己:這時還不能停下來…後面也許還有追兵,停下來就會連累玉純兄…

馬兒奔過了又一道山岙時,前方隱隱可見有幾家出關的茶棚幹店和幾位送貨的行人馬車。

玉純轉過臉來高興大聲叫到:“哈!太好啦!雪如!我們甩掉那群兔崽子啦!”話音未落,他即刻驚叫起來:“雪如!雪如!老天爺呀!你這是怎麼啦?”雪如此時驀然覺得自己虛弱至極,轟然倒在馬背上的剎那,他彷彿看見——就在西天之上,在那峭拔奇譎的少室山巔之上,在少室山的方向,一下子湧滿了大團大團的血之雲…

玉純抱著雪如那漸漸冷卻下去的身子,只覺得肝腸如刀攪一般巨痛!雪如的背部不知何時中了一彈!傷口的部位雖說不算太關鍵,可是血太多了!加上,他又一直是在馬背上顛宕著,隨著馬的疾跑,大股濃稠的鮮血從傷口一直向外攛湧,血,整個浸透了馬的全身和他自己的褲子、鞋襪…

從遭遇匪眾的山隘到這裡,足足有四五里地之遙的路程,他竟是帶著槍傷和巨痛,一路著血,一直堅持在馬背上顛了這麼遠的!

玉純覺得山頂上面的天空從未有過昏暗。他全身劇烈地顫慄著,淚水迸得滿臉都是。一時被悲痛憋漲得幾乎吼不出聲來!

此時,大山被一大團低垂的鉛之雲壓下來!一陣又一陣低沉的悶雷就在山頂和山岙間滾過來翻過去——雄奇的大山和崇山峻嶺,於這低吼中顫抖著搖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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