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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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拔貢還沒看文菲的信,就已經有了某種預——年前,梅影放寒假回吳家時,她嬸孃曾讓她捎回家過一個包袱和一封信。大抖開包袱,見是兩件四弟妹自己的手工針黹:拔貢的是一件紫底金繡明緞面子的棉袍;她的是一件提花菱紋緞面的絲棉大襖。看那做工,從裁剪縫紉到盤扣、綴襟、滾邊,每一處都是花了心功夫縫做的。

夫婦二人見了東西,不免湧出一種又悵然、又動的情緒來:這個弟妹,又要教書、理家,還要照顧病母幼弟。做這般緻的針線,真不知熬了多少個燈夜呢!如今,人沒有回來,只是讓梅影捎回了東西和書信,心裡不免就有些空空落落的滋味兒。

只因吳家大身子弱,故而,自從四過門以來,吳家的諸多家務,這個四不知不覺地倒替大擔當了多半兒。過去幾年裡,吳家的親朋好中有了什麼紅白喜事,吳家應隨多少的份子,添什麼東西,都是文菲和大嫂二人商議著定的。逢年過節,需要置辦的衣料、年貨乃至各樣花粉、絲線、爆竹等等瑣碎事務,也是妯娌兩人一起,先拉出來一個大略的單子來,再由拔貢待管家,按著單子到外面四處採買。

而今年年下,因四在城裡孃家過年,吳家的所有瑣務全都落在了大嫂一人身上了:家裡要煮炸多少雞鴨魚、準備多少扁食餡兒、蒸做多少籠饅頭包子,以及需要宴請哪些親戚朋友,甚至要為幾個孩子和兩三個丫頭各添什麼新衣、封賞下人多少洋錢及至家裡各處的燈籠、窗紗、墊袱是否要更換,前庭後院的灑掃庭除派誰去分管等等雜務,樣樣都要大親自待下。結果,裡裡外外一個節氣忙下來,大竟累得躺在上好幾天都沒有歇過來。

其實,自打她到山城教書以後,就很少有待在吳家的機會了。平常的子倒也不大明顯;可一逢年下節裡,吳家人來客往的,眾多親戚中就不時有人問起這個話頭的,也有的言外已有責怨之意了。只因年前崔家太太有話捎來,說“今年身子骨兒不好,想要留女兒在家過一個團圓年”故而拔貢夫婦倒也有話搪

可是,過了年,又到了開,轉眼好幾個月了,這中間,她除了讓孃家下人來過一趟,令丫頭紫瑾幫助尋了幾件換季的衣裳帶回去,自己竟然連面也沒有——這可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事呵。

如此一來,在族人當中,難保就有人生出微辭了。大家彷彿有了一個共同的覺——這位年紀輕輕、相貌姣好,又讀過新學的吳家年輕寡婦,成風風癲癲、拋頭面地,又一去不回,恐怕早已有什麼是非隱情種下了。這樣的事,若是放在過去,就算吳家不吭,族裡的長輩中早就有人出來說話了。若再有好是非者參與進來,恐怕連家法也要嚷嚷著動用動用了,藉此呢,也可欣賞一番別人家出醜倒黴的熱鬧。

只是,在吳家坪這塊地方,如果不是頗有威望的拔貢發話,倒也沒有人敢公然提出來要怎麼著這個寡四的。再說,看這年頭兒的陣勢,天下的好些規矩也不大像從前了。城裡那一幫子洋學堂出來的年輕官老爺們,革除舊弊、實行新政,鬧騰得正火。專意反對這些舊規矩。聽說對待童養媳婦、干預寡婦再嫁和買賣人口的,一連處置了好幾樁。城南有一個婆家人死寡婦的,主謀竟被縣衙按死人命論罪,關進了大牢。

拔貢內心和夫人一樣,當然不願這個弟媳被人傷害——且不說四弟宗岱在世時,和自己的情誼就遠比其它弟兄要親近,而且,文菲和大嫂二人的情,也比別的妯娌們格外親密。再說,弟媳的丟臉,當然等於吳家家門的恥辱。所以,儘管二弟宗巖、三弟宗岙和兩個弟媳婦、幾個姐妹們年下回來,提及四嫂時,都面不滿之。可見大哥坐在那裡沉著臉不說話,也不過牢騷一番作罷。

族裡的長輩中,有人偶爾提及此事的,拔貢夫婦倒還替這個弟媳極力開脫一番。說咱們吳家如今能出一個官辦新學的女先生,也算是咱吳家坪的榮耀啦!如何反倒成了醜事?再說,如今,天下都講三民主義,女子和男子享有一樣的權利了!咱們吳家也不能太拘於舊俗了。

因眾人平素都很看重拔貢,見他如此遮攔,又說得十分有理,便無話可說了。

這次,清明節前幾,拔貢夫婦專門囑託在城裡唸書的大女兒梅影梅影,別忘了提醒四嬸孃一聲,節前空回家祭祖上墳。

這天正好趕上學校放假,文菲覺得應該對吳家有個待了。

她回來以後,和吳家老少一起來到後山的吳家大墳,為吳家諸位先亡者添墳祭悼。

這天的太陽柔和而溫暖。山野的綠樹、青草早已濃成了蔥翠的一片。山風燻暖而有力,山鳥的啼聲此起彼伏。

文菲在宗岱的墳前燒過紙錢,又令菊影過來,給地下的爹磕了頭。這時,就見片片紙灰被山風揚起,在墳前飄飄飛飛地盤旋不定著。文菲兀自待在沒踝深的草叢中,默默追憶宗岱的音容笑貌。

這時,有鷓鴣的啼聲傳來,啼聲幽怨而纏綿:“咕咕、咕——…”遠處,起伏的黛山依舊,青山綠野也依舊。

五年前,新婚不久的她,也是在這個花明綠幽的季節裡,和丈夫宗岱一起來到這吳家大墳為祖宗添墳。那天,也有悠遠的鷓鴣啼聲從遠處的山坡不時傳來。

只是,那天鷓鴣的啼聲聽上去卻是悠遠而動人的,而今天的啼聲似乎含著某種無奈和幽怨。

轉眼已經五年多了!宗岱的墳頭,如今已生滿了葳蕤茂盛的青草和野藤。

文菲心想,這也許應是最後一次來吳家大墳了。她不知道,宗岱的在天之靈會不會諒解自己對新生活的追求?對他的“不貞和背叛”?

從墳地回到吳家,文菲待紫瑾:將自己出嫁時帶來的幾件衣物和書籍收拾好,放在一個荊條小箱裡;吳家婚前婚後為她添置的所有珠寶首飾,全部封好鎖上,依舊放在梳妝鏡前的手飾匣子裡。待她走後,把一份清單連同鑰匙、首飾匣全都給大,請大為自己過繼的小女兒菊影放好。母女情分一場,她恐怕也只有這點念物留給她了。

她走到前庭,和大嫂說了半閒話,又親自服侍她喝了藥。怕她睏乏,便扶她先躺下歇息,說過一會兒再過來看她。大嫂拉著她的手,兩眼幽幽不捨地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鬆了手躺下。文菲幫她扶好枕頭、蓋好錦被,這才離了大嫂獨自來在庭院瀏覽起來。

她撫著走廊的朱漆欄杆,望著重重的亭臺挑簷和草樹磚圃,心想,也許這是自己最後一趟回吳家了麼?也許從此就要遠遠地離開這曾經生活過的庭院了麼?

想到此,心裡不驀地生出一種空空落落、惆惆悵悵的情緒來。

她從前庭一路來在後面的小園。

園內,花草、小徑和亭子依舊。

這座小小的園子,曾陪伴她度過了許多孤寂的晨昏,也給她帶來了痛苦的回憶和幾許藉。這深深的迴廊、重重的飛簷,曾是那般的高不可逾。無論是在夢中、還是在幻想裡,她曾無數次地渴望飛離它幽深的束縛,渴望一種夢幻般的奇蹟發生。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渴盼已久的夢幻就要成為現實的當兒,自己的心情竟會這般複雜?伴之即將掙脫的輕鬆,同時卻也出了絲絲縷縷扯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緒呢?

吳家,畢竟曾給過她許多的關愛和佑護,畢竟她和宗岱曾在這小園有過歡笑和夢想。而且,自從宗岱去後,一家之主的長兄和大嫂對自己不僅從未有過什麼為難之處。相反,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城裡母親那邊,凡事往往還給了特別的關護。因而,使得她將要離開這裡時,同時被一種莫名的沉鬱的負重、浮升的空落錯撕扯著她柔弱善良的心。

她覺得,自己彷彿正被一張巨大而無形的網給網住——這張無形的大網,給人的覺既輕軟溫柔卻又頑韌無比。她覺得,自己或許能掙脫得出自己的身軀,卻不大容易能掙脫得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靈拘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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