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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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雲無法忘記這個黎明,她突然就睜開了眼睛,好像從一個舒適的夢中走了出來。她看著窗簾上的白光,固執地停留在那兒,積攢著力量,為的是讓整個天都亮起來。這就是黎明吧?劉雲在心裡想。她沒有往突然醒來時的心慌,因為她好久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深而沉,沒有做夢,而且睡了整整一夜。

她當然也看見耿林睡過的地方空了,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可她自己也到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特別的難過,好像耿林從她的上溜走,是天經地義的事,她把目光又放到窗簾上標識著黎明的那片白上,她在想別的,她的腦子被她的心牽著,本無法正視耿林溜走的事實。而她的心正受著一種巨大的幸福,她終於和自己的丈夫有了這麼放鬆這麼淋漓的事,這之後她又睡得如此甜美。這巨大的幸福打破了自從耿林離家後一直煎熬她的失眠,把她不由分說地從無比的痛苦中拎了出來,讓她發現,幸福和痛苦有時就像人的前和後背,幾乎沒有距離。

她想,這世界上一定有許多女人,在週末的晚上跟自己的丈夫或情人,在上像她和耿林一樣盡興盡情,然後他們可以摟在一起睡去。那些女人不會經歷我這樣的尷尬,我自己的男人卻像小偷一樣溜走了。她們知道她們的男人還在旁邊,她們可以先不睜開眼睛,用手摸到自己的男人,她們可以隨意醒自己的男人,但不是為了起,而是親密地嬉戲,直到他們都飢腸轆轆,才會一起起,在中午時分吃一頓"早飯"。可惜在她擁有耿林時,她從沒經歷過這些。現在她明白了,一個女人的巨大幸福原來可以來得這麼直接而且強烈。於是她好像也有了力量,既然別的女人能通過這樣的誘惑奪走我的丈夫,我也可以試試把他奪回來,她想,至於結果她不想去想,似乎那是老天該管的事。

她像一個女兵那樣一骨碌爬起來,她要行動,而且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她想耿林在她完全沒有想到的情況下,突然有了別的女人,這說明她對自己的丈夫不夠了解。所以她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了解已經離家的丈夫。

她發現了一本耿林的記。在她打開記之前看見自己時手在發抖,她到了道德上的壓力。無論她的動機是什麼,她都覺得沒道理看別人的記,哪怕是自己丈夫的。可她同樣沒有力量再把那本記原封不動地放回原處。她還沒吃早飯,這樣站了一會兒就到體力不支。這時通過敞開的窗戶,她聽見樓下晨練歸來的老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她聽見自己心底升起一個聲音:我畢竟不年輕了,我很快就會像樓下的人一樣開始晚年生活,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我要抓住我的幸福,這樣我就必須瞭解我的丈夫,因為我愛他。即使這將是一個老大都不能原諒的錯誤,我也只能犯下了。

太陽昇起來以後,就開始了安靜的移動,從早晨到正午,有多少事在明亮的太陽光下開始了,又有多少事圓滿或痛苦地結束了,但沒有任何事能打擾太陽的安靜,它週而復始地走啊走啊,彷彿是牽著時間向前的一隻手,讓時間像水一樣無法斬斷。但是人必須長大,漸漸地就跟時間學習了看生活的兩面,而好多人第一次看時間的另一面時,先是大吃一驚,可惜劉雲第一次到這樣的吃驚時,已經四十一歲了。

她一口氣看完了古老的記,好長時間腦袋裡一片空白。她沒有想到耿林在記裡從沒有提起過她,一個字也沒有。甚至她產的事,對耿林造成了那麼大的影響,他也沒有提起。但是他寫了兩篇記是關於王書夫婦的。而這兩篇記的內容讓劉雲再一次到吃驚。她決定和王書的遺孀彭莉見面。

在劉雲眼裡,王書和彭莉是天底下最好的夫。王書的意外死亡甚至讓劉雲想起一種老百姓的說法,太好的夫不到頭。可是耿林的記卻向劉雲描繪了另一番風景,王書愛的女人竟然不是他的子。劉雲理解不了的是,一個心中有別的女人的男人,怎麼能對子那麼好,或者說,他怎麼能讓子那麼幸福。她覺得這世界有點亂了,有一瞬間,她競閃過這樣的念頭,去問問耿林,王書到底是什麼樣的魔鬼。

劉雲走到彭莉家附近時,發現彭莉在樓下等她。她覺得彭莉太客氣了,彭莉卻說劉雲是稀貴客人,值得一。彭莉說完這話發現劉雲當真了,就加了一句說,她也是順便新鮮空氣,說著挽起劉雲的胳膊,一起上樓。

王書和耿林是莫逆之,但並沒有使劉雲和彭莉也成為朋友。雖然他們有過泛泛的往,但卻不存在更親密的可能。劉雲對舞蹈演員天生有偏見,她認為所有的女舞蹈演員都是盛氣凌人拿姿作態的。彭莉雖說早就不跳舞了,但永遠保持著舞蹈演員的特徵。所以她對劉雲的熱情都被劉雲理解成衝她丈夫來的。有一次劉雲對耿林說,妨礙她和彭莉成為朋友的另一個原因是,她看不慣彭莉總是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丈夫親呢,難道他們沒有家嗎?她記得耿林當時說的話是,"女人總是看不上女人。"

"哎,我說,劉雲,自從上次見你到現在也沒多長時間啊,你怎麼瘦成這樣了?"彭莉給劉雲拿來水果,倒了茶,然後就發出了這樣的驚歎,引得劉雲心裡一陣難過。劉雲能想象出她現在過的是什麼生活。

"是嘛,"劉雲還是想掩飾,儘管現在她十分同情彭莉,但還是不能信任她,一句話,她現在還不想讓彭莉知道她和耿林的事。"可能是因為最近睡眠不好。"

"那你可得小心,"彭莉認真地說,"這個歲數失眠,恐怕就難好了。"不知為什麼,彭莉的勸儘管出自關心,也讓劉雲聽上去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她打量一下彭莉,發現她也瘦了一些,但由消瘦帶來的幾分憔悴恰到好處地使彭莉增加了點點憂傷,這憂傷讓她看上去比從前灑脫,更有味道,把她過去一向表現在外面的美,往內心移了移。劉雲朦朧地到,男人會比從前更容易被彭莉引。但她沒有把這些受都說出來,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劉雲不善於表達不清晰的受。

"你好像也瘦了。"劉雲說完馬上又加了一句,"最近怎麼樣?"

"我還能不瘦嗎,"說完彭莉神情黯淡,"我也是睡不好覺。"劉雲沒有說話,她心裡突然很難過,一股強烈的同情心在她心裡產生了。

"我真是完蛋,"彭莉說得隨便,"到現在還是想他,尤其到晚上,一個人躺在上,就止不住眼淚了。"彭莉的嘴角還留著一點微笑,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劉雲見此情景鼻子也酸了。

"想開點。"劉雲說。

"道理我都明白。好多女人跟我年紀差不多的丈夫死了,能找的也都另找了。"彭莉看一眼劉雲,"我知道我長得不醜,可我不想找了,找了又能怎麼樣,再也不會有人能比王書對我更好了。我有過這麼好的丈夫這一輩子也夠本兒了,值了。"劉雲聽彭莉這麼說非常動,不由地想到命運,女人們常常因為嫁了不同的丈夫而有了不同的生活,同時也決定了她們對生活的態度。彭莉因為有王書有了這樣的嘆,反過來,如果一個女人沒有好丈夫,沒有愛情,只有成功的事業,她能覺得這一輩子值了嗎?劉雲馬上在心裡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她更堅定了自己眼下的看法,男人或者說情,對女人太重要了。

"你得試試做點事,分散一下力。"劉雲對彭莉說。

"我知道,可我不知道幹什麼。王書活著的時候,總是什麼都替我安排好了,我都習慣什麼都不管。"

"他的公司現在誰管吶?"劉雲再一次想起耿林的記。

"他弟弟。"彭莉說,"有時候我想,有個好丈夫一方面是好事,一方面也不是好事。好事是你能幸福,不好的事是你喪失了自己的能力,像個孩子。不瞞你說,我們結婚這麼多年,王書從來都是摟著我睡的,他要是不摟著我,我就睡不著。所以有時他出差,我要不是正趕上上班,我都跟他一起去。反正多一個人也就多點車票錢。所以,你看,我怎麼調節,我是跟他活在一起的,我們的生活表面是分開的,實際是粘在一起的。"劉雲眼睛發直地看著彭莉,彭莉移開目光,接著說下去。

"現在,女兒大了,今年上高中了,我就這麼過了,我不調節了,我要是想他了,我就使勁兒讓自己想。人家都說,憂鬱讓人少活七年。我才不管吶,我只要能活到我女兒上大學,就夠了。孩子一上大學就獨立了,經濟上,她叔叔那兒都包了,反正公司是孩子她爸爸的。孩子出去了,我要是還那麼想他,你說,我幹嗎不去找他,何必這麼苦念著。"彭莉說到這兒,抬頭看看劉雲,然後不好意思地笑笑。

劉雲沒有說勸阻的話,儘管她知道禮貌上是應該馬上說的。可她心裡這會兒無比羨慕彭莉,她能理解,女人一旦獲得了巨大的情,她的生命就變得渺小了。

這會不會就是女人的命運,或者就是女人的本質。

"不好意思啊,光是我說話了,喝點茶,涼了吧,我再給你添點兒水。"彭莉起身給劉雲倒水。"哎,對了,你怎麼沒和耿林一塊兒來啊?"

"啊,他進修去了。"劉雲還沒想好,就把謊撒了。

"是嘛。"彭莉輕聲說了一句,把劉雲的杯子又放到她手邊。她想起,王書死後耿林的那次來訪。耿林對她說了許多在她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話,但讓她高興的是耿林的態度,對她十分心。從那以後,她一直覺得耿林希望他們變成知己。但現在,耿林進修這麼大的事,她這個知己竟然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啊?"她問劉雲。

"你女兒去哪兒了?"劉雲沒有回答,相反卻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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